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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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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州城的大牢只是座普通的石头牢狱。同别处的大牢一样,这里常年渗不进阳光,倒是死过不少有罪的或无罪的人,因此阴气格外重一些。

    莫娘待的这一间牢房就在走道的尽头,也是整座石头大牢里地势最低的一间,不仅阴气重,地上还时常渗些水来,潮得人胸口发闷,冷得人骨髓都痛。

    偏偏莫娘这时觉不出冷来。她靠坐在一团干草上,身上盖着的褥子满是霉味,罩子上还留着几滩干涸后发黑的血迹,混在另外几处斑黄的油渍里。

    这条走道的两边,囚的都是些作奸犯科的妇人,有小偷小摸的,也有偷汉子被抓的,平日里蹲在逼仄的石头间里无所事事,便时常互相抢夺些御寒的干草褥子,或是偷偷藏下的吃食。因此女牢也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时不时就会从哪个小间里传出些撕扯扭打的声响,抑或是尖锐刺耳的喊叫声和污秽不堪的辱骂声。

    今天却是难得的宁静,整条过道里的犯妇们像是约好了一同休战,除去活人喘气的声响,便再无其他。

    睡意袭来,眼皮也跟着发沉,可莫娘却不敢睡,只竭力撑着眼皮,愣愣地对着褥子上的一块虫斑,不知不觉眼睛里开始充起血来,让她觉得酸胀难忍。

    却听牢门外传来“梆梆”两声响,随即便有一阵刺骨的阴风吹了进来,掀动了莫娘凌乱的额发,走道里的油灯轻轻一晃便立刻灭去。接着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自铁栅栏后探出,朝着里面一动不动的莫娘幽幽道:“冤有头,债有主,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那声音绵长而幽怨,伴着尖锐的啸声,在这阴气十足的幽暗石室里回荡起来,确有些催心夺魄之感。

    可莫娘却依旧靠在那里,丝毫不显得慌张。她竭力睁了睁眼,缓缓转头看向了铁栅栏外的那颗倒挂的头颅,轻轻咳了两声,道:“苏姑娘,一样的法子用上两次,就不管用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身上虚得厉害,但在这般昏暗逼仄的地方,已足够让门外的那人听得很清楚了。

    门外的那人听了,果真翻身轻轻跃至地面,发出细微的衣袂摩擦的声响。千寻轻笑一声,索性依靠在了铁栅栏旁的石壁上,抬手整理着被她抓乱的头发,一边瞧着莫娘的动静。

    待发束重新箍上了,她才开口道:“果真是我小瞧你了,先前那些柔弱模样竟全是装出来的,连在祠堂里被鬼惊着了也能装得这般逼真。你当真是个聪慧的女人,只怕远比我想的要高明。”

    莫娘看了千寻一眼,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后,便又将头转了回去,轻轻搁在一旁的墙壁上,缓缓道:“苏姑娘谬赞了,莫娘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祠堂那回也不全是装模作样,我是真被吓到了。只是事后一想,便知道不是真的撞鬼。”

    千寻却道:“我听见你跑远了,出了祠堂,不可能知道装神弄鬼的人是我。”

    莫娘垂了眼默然片刻,才道:“侯府上下都知道,除了夫人和小侯爷,祠堂是不能进的。进了祠堂装神弄鬼,侯爷却未加阻拦的,便也只能是苏姑娘你了。”

    千寻瞧着莫娘,伸手摸了摸鼻子,道:“这么说,孙骜果真是你杀的。”

    莫娘听了这话却是不语,只愣愣地看着腿上的褥子。

    “那天晚上,你给孙二爷送去了河豚鱼熬制的高汤,转头又给小侯爷送起了宵夜。你那时是怕孙骜死了之后,化鬼找你来了吧?”千寻说得缓慢,眼睛却始终不离莫娘的脸。

    昏暗的环境下,人总是容易卸下伪装,因为觉得对方看不见,所以面上的表情也会真实许多。千寻便仗着夜视过人,等着莫娘的反应。

    可结果却让她有些失望,莫娘不仅肢体上完全没了动作,连脸上皮肉也似石化了一般。千寻甚至有些怀疑,这人果真是莫娘么,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易容成了莫娘?

    等了许久,莫娘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她显得疲惫,眼神也有些涣散,眨眼的动作总要隔上十几弹指的功夫才有一次。她轻轻叹出口气,道:“嗯,看来你已经找到那些河豚鱼了。”

    莫娘这话,算是认了杀人的事。只听她接着说道:“此事我不会上堂作证,今日你来怕也不是为了要个口供。趁着你的迷香尚未燃尽,有话不如直说吧。”

    千寻眯了眯眼,道:“的确有些疑团,我始终未能解开。譬如莫娘你到底是何身份,为何花费几年的时间潜入侯府,你背后真正的主子又是什么人?”

    莫娘却未再开口,一时间石室中静了下来。

    等了片刻,千寻也叹了口气,道:“莫娘,你能说真话的机会不多了。我若是你的主子,见你落到这般田地,必然是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的。其实我一直没想明白的是,那日你在公堂之上为何临时变了口供?即便是随豫同侯夫人谈成了什么交易,要拿你的口供来换我的清白,你也万万不会听从的,不是么?若那日你在公堂上咬死了是我杀害孙骜,那我的死罪已经判下了,无论何人要来保我,都只会惹得一身脏。这便是我最想不明白的地方,你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千寻说罢,一直隔了许久,才听莫娘有了些声响。她在笑,压在喉咙里的笑,一声一声地轻哼出来,像是要宣泄积压了太久的怨气,可却偏偏不敢笑出声,怕惊动了什么人。这古怪的笑只维持了片刻的功夫,莫娘却不由自主地喘了起来,呼吸变得粗重,额上也开始冒起了冷汗。

    千寻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不及细辨,莫娘已经开口,嗓音带着嘶哑,道:“苏姑娘是来讽刺莫娘的么?小侯爷一心维护你,不惜为你同夫人妥协,还请了晋王世子替你出面。可惜莫娘出身下贱,入不了小侯爷的眼,生生让人糟蹋了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你我同为女子,何以我要为奴为婢受尽□□,你却能让他处处放在心上?莫娘曾经也是出身官宦世家,也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是家道中落才落到了父母双亡漂泊无依的地步!莫娘从来不是自甘下贱之人!”

    这番话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越说越是激动,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不等千寻接口,她猛烈地咳了两声,接着说道:“你想问我背后之人是谁,又为何要在公堂之上临时变卦?苏姑娘,只怕你还不太明白莫娘的处境。夫人才是莫娘的再生父母,如果不是夫人,莫娘也绝不会再活到今日。只要她一声令下,莫说要让我更改口供,就是吞□□我也不会眨眼!夫人知道莫娘爱慕侯爷,相思入骨,才提出要将莫娘送去侯爷的院中。可侯爷不信夫人,侯爷从来不信任何人,他视我为眼中钉,他将我当做了夫人的眼线。”

    说着说着,莫娘有些抽噎。“莫娘其实心里都明白,夫人和侯爷之间有心结。侯爷不是夫人亲身的,他母亲出身低微。夫人的儿子英年早逝,高裕侯府又急需李家血脉来继承正统,才会让侯爷回来认祖归宗的。侯爷只当夫人一直在利用他,把他当做了傀儡,可他哪里知道,夫人不过是想让李家后继有人。夫人甚至替他盘算过今后的路,连礼也送过不少,只等时机成熟,就为侯爷求娶清和郡主,到时候凭着郡主位份和太后的眷顾,李家自然得保一世太平。”

    “可侯爷不懂夫人的心意。侯爷带了你回来,将你安置在了扫雪庐,便是娶妻之意。若是妾便算了,妻子却只能有一个。侯爷娶了你为妻,夫人便再不能为他求娶郡主,那侯府之后的路依旧是重重险阻。苏姑娘,这些你可曾知晓?”

    千寻听了,心中一震。李随豫处境艰难,她是知晓的,可究竟有多艰难,她却全然不知。她来到梁州城里同他重逢,虽惊讶于他的侯爵身份,却从未将这身份深想下去。她一直认识的、交往的、喜欢的、贪恋的,都是这个叫做随豫的人,而不是什么小梁侯。可随豫就是小梁侯,不是江湖里的哪个散人,而是庙堂之上天子册封的侯爵。这样的李随豫,将来会走什么路,却是她从来也没想过的。

    莫娘痴痴笑了两声,像是一早便料到千寻根本无话可说。她弓着背咳了一会儿才安定下来,自顾自说了下去:“莫娘要是别家派来的细作,以侯府的情形来看,只要稍稍使些手段,无事生非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定早几年便没有李家了。幸好莫娘不是,莫娘只是夫人身边的一个奴婢,听从夫人的安排,一心报恩,便算是了了心愿。”

    千寻听到此处,眉间一动,忽打断道:“哦?那日你从亭中摔落,也是夫人的意思了?”

    莫娘嗤笑道:“苏姑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即便那是夫人的意思,也只怪莫娘愚笨,未将事情办得妥帖,让侯爷察觉了。孙骜的事情你也不必问了,孙家一早就是根暗刺,早晚是要拔去的。这孙骜一死,不仅能把你从侯爷身边除去,更能叫侯爷看清眼下的局势。现下夫人称病,侯爷接管商会,总会明白这高裕侯府的主人身上压着多少担子!一旦孙家发难,只怕侯爷未必能兜住。”

    千寻撇了撇嘴,道:“若他兜不住,岂不是让侯府陷入危机?这算盘可打得不怎么样。”

    莫娘却不再说话了,只一味地嗤笑,不断地咳嗽,咳地腰都直不起来,脸都快埋进腿上的褥子里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千寻鼻翼轻轻一动,立刻变了脸色。她闪身到了铁门前,指间捏着枚银针□□锁眼轻轻一挑,锁链随即松开落地。千寻跃至莫娘身前,一手连点她胸前数穴,一手钳住她的脉门。接着指尖真气一催,莫娘立刻呕出口黑红的血来。

    是孔雀胆!千寻催动真气护住莫娘的心脉,急道:“莫娘,这毒是谁给你吃的?”

    莫娘却摇了摇头,眼中、鼻中和耳孔里都缓缓流淌出了黑红的血线。

    “为了夫人,即便是吞□□,我也不会眨眼的。夫人待我如母,事事照料,莫娘却无以为报。如今只要莫娘死了,孙骜的事便也终结了。”本已气若游丝的莫娘忽然腾起,一把抓住千寻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入她肉中。莫娘吃力地喊道:“苏姑娘,你休想让莫娘上堂作证!明日崔大人便会发现,莫娘在牢中畏罪自杀,你们谁都不能查到夫人的身上去,谁都不能破坏夫人的计划!侯爷他……侯爷他会明白的!等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成的时候,夫人就会出来替他收拾残局的!”

    “你说什么?夫人不是病了么?”

    莫娘忽然失了力气,口中淌出了汩汩的血水,随着她的动作溅到了千寻的袖子上。她虚弱地软了下去,倒在干草堆上,喃喃道:“夫人……莫娘报恩了……报恩了……”

    片刻的功夫,莫娘已经断了气。

    千寻低头默默看着死去的莫娘,却失去了缩回手臂的力气,背脊更是凉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