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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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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亮,千寻便被盈袖催促着出门。她打着哈欠站在虞州城东城门下,泪眼婆娑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大街。

    约定了卯时汇合,此刻卯时刚至,街上的小贩还未上工,离城门一街之隔的菜市倒还有些人气,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远远传来,猪肉铺的喊价声尤为响亮。

    街头的一处小摊冒起了袅袅的烟雾,肉汤的香气扑鼻而来,三十出头的老板娘头上扎着块蓝方巾,将砧板上一排排的小馄饨被她推下锅,在沸水里滚了会儿,就被个大网勺捞了出来,蜻蜓点水般地分在几个浅浅的粗瓷碗里,另一只手舞着个巨大的汤勺,娴熟地向碗里添汤头。她抓过把切碎的细葱,在每只碗里撒上一些,抬头一声吆喝,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便飞快地到了灶前,不怕烫似的一手抄起三碗,排在手臂上,端去给了方木桌旁的客人。

    那男人虽长得粗犷,可偏偏腰上系着个围兜,脑后还扎这个翘起的发束,等转过身时便露出一脸的虬髯,眉目的线条十分刚硬。一老客人似乎吃得满意,张嘴冲老板娘夸赞了几句,这男人便低头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后脖颈,竟显得十分羞涩。

    千寻正百无聊赖,看着觉得有趣,忽肚子里十分配合地“咕噜”一声,她就势转头,向盈袖道:“饿了,我们也去吃碗馄饨吧。”

    千寻说着,已经抬步向馄饨铺走去,盈袖提着个包袱跟在后面。

    “老板娘,两碗馄饨。”千寻捡了张没人的桌子坐定,向老板娘和颜悦色地说道。

    老板娘立刻眉开眼笑,吆喝一声,“好咧,两碗馄饨!”手上已麻利地下锅,一边说道,“小公子想必口味轻,这辣子就不给你放啦。”

    “老板娘真是善解人意。”千寻笑着冲她眨了眨眼,心道这大早上的,谁会吃得这般生猛。转眼却见隔壁桌一货郎打扮的男人,从桌上的小盅里挖出了一大勺红得发黑的碎辣椒,丢进碗里搅了搅,乳白色的肉汤立刻变得红艳异常。千寻眼角一抽,转头再去看身后那桌的客人,果然个个都在红汤里捞着小馄饨,辣油漂在碗面上,好不喜庆。

    “小公子不是本地人吧?”老板娘嗓门不小,此时正笑靥如花,两眼溜着千寻的脸,一路往胸前和腰上看去。方才那五大三粗的男人走了过来,端起两碗煮好的馄饨过来,脸色却有些阴沉,重重地放在千寻面前,竟还溅出了一些汤水。

    “你个死冤家,端碗东西都粗手粗脚的,给老娘洗碗去!”老板娘见男人怠慢,两眼一瞪立即作色。那男人倒也有趣,一句也不回嘴,果然灰溜溜地到后面洗碗去了,可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两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板娘见又有客人过来,手上麻利地搅动锅里的汤,等馄饨都上桌了,便捏着块抹布走到千寻桌旁坐下,一边替她擦着溅出来的汤水,一边眯着眼笑道:“他就一个粗人,整日毛手毛脚的,小公子别介。”

    “老板娘说的哪里话。”千寻冲她一笑,左手执了木勺将馄饨往嘴里送去,立刻被烫得直吹气。

    老板娘立刻笑得身上直抖,也没离开的意思,将抹布放在一边,说道:“慢点吃,慢点吃。会被吃食烫到的都是急性子,你可不能嚼都不嚼吞下去,那可白瞎了老娘早起剁的新鲜肉馅。”

    千寻爽朗一笑,接过盈袖递来的素帕抹了抹嘴,道:“老板娘真是好眼力,怎么就一眼看出我不是本地人。”

    “嗐,这有什么。这里每天人来人往的,老娘见多了自然一眼能分辨出。”说着,她便在长凳上挪了挪,肩膀几乎挨着千寻,故意撞了她一下,笑道:“我瞧着公子眼生,开口带着南方口音,这小婢身上带着包袱,不就是个赶路的旅人么。”

    老板娘一碰千寻,盈袖便坐不住了,她端着碗起身,绕到两人中间,硬生生地挤进去坐下,道:“我这小婢同我们家公子正是赶路的旅人,老板娘好见识。可惜这汤头太咸了一些,多吃两口齁得紧呐!”

    老板娘这才仔细地敲了敲盈袖,嘿嘿一笑,了然地起身,道:“两位慢用,我先去忙。”

    老板娘一走,千寻便推了推盈袖,道:“发什么神经?俏丫鬟同主家私奔么?连老爷我同个貌美老板娘搭讪都不准。”

    盈袖朝天翻了个白眼,三两口吃完了馄饨,道:“你这毛病几时能改改?”

    千寻奇道:“我有什么毛病?”

    “这条街上卖吃的可不止这一家,离城门最近的是那家卖烧饼的,旁边也有卖面条的,你怎么偏偏就选了这一家?”盈袖没好气道。

    千寻微微一愣,讷讷道:“因为突然想吃馄饨了。”

    “呸!你就是瞧着这家老板娘同伙计不同寻常,特意过来瞧个新奇的。”盈袖压低了嗓音怒道,“放平时便算了,现在你可给我少惹事。哪里有麻烦就往哪里钻,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是命不好,我却晓得那都是你自找的!那汉子长得粗壮,步履轻盈矫健,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还是练过内家功夫的。老板娘长成这样,还敢到街上抛头露面,要不是有所依凭,这摊子能摆得平安无事?”

    千寻眨了眨眼道:“盈袖,你何时变得如此慧眼如炬?”

    “别给我打岔,你要不是看出了这些,能跑大半条街过来吃这碗馄饨?听说你这次在天门山惹上这许多麻烦,都是同你在路上捡来的那个孩子有关。要不是你看上那孩子身上趣事多,你肯这么一路耐心带着?”盈袖说起“趣事”时,已经有些咬牙切齿。

    “怎么就怪上阿凌了?”千寻无奈笑道。“再如何,也该算在萧宁渊头上呀。”

    “得了,如果不是为了雪莲,你能跑来这里?那时候黑……那个还没到你手里呢。”盈袖瞪眼怒道。

    千寻低头吃着馄饨,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幽幽道:“这回你只说对了一半。”她抬眼去找老板娘的身影,见她端了馄饨给新来的客人,转头冲千寻一笑,又飘身去了后面,同男人一起洗完,脸上笑得好不高兴,张嘴同他说着什么话,时不时地向千寻看来。那男人却一直低头洗着碗,面色却缓和了许多。

    千寻淡淡一笑,低头喝了口汤,道:“当垆卖酒,与世无争,多少人能修来这样的福气。这两人要不是在江湖上滚过,又哪里会这般沉静在安定和平庸里。”

    盈袖张了张嘴要说话,只听远远有一人呼道:“苏姑娘!”

    千寻抬头,却见沈季昀穿着身便服快步走来,隔着十步开外就挥了挥手臂。等他走近了,千寻也用完了馄饨,从腰间摸出碎银子放在桌上,起身向他走去。

    沈季昀的性格比起他大哥要开朗许多,还带着少年人的十足热情,熟了之后还喜欢开些玩笑。见千寻走来,乐呵呵地说道:“还怕你跑去西城门同我们错过了,原来是在这里吃独食呢!这家馄饨可是虞州城一绝,苏姑娘你可真有眼光,我花了整整两年,吃遍了虞州城,才找到这么一家的。”

    两人向城门走去,身后突然追来一人,千寻止步回头看去,只见是馄饨铺的那汉子。千寻微微一愣,道:“怎么,钱给的不够?”

    那汉子站定,摊开锅底大的手掌,把千寻的那块指头大的碎银子递过来,生硬道:“多了,找不开。只要八文钱。”

    千寻一时犯难,转头看向沈季昀。沈季昀在身上摸了摸,却只有完整的银子,也没带铜板。千寻笑道:“多了便多了,找不开便不要找了,这不身上没铜板嘛。”

    那汉子伸着手臂不肯收回,道:“婆娘说了,馄饨请你吃。”顿了顿,又道:“以后爱来不来。”

    千寻哈哈一乐,心想,老板娘的原话,大约是“以后再来”,这汉子竟自行改了。她摸了摸鼻子,笑道:“唉,知道了,以后爱来不来。这银子放你那儿,以后再来,我就不付钱了,省得一个一个铜板数的麻烦。”

    说着,她转过身,大步向城门走去。那男人似乎认得沈季昀,同他点了点头。也不知沈季昀同他说了什么,他没再追来,捏着块碎银子回了铺子。

    ……

    城门外此时已排了长长的车队,正中间的那辆尤为显眼,扯了白布系在马头上,门帘用的麻布被风吹开口,露出了口黑洞洞的棺材。车队旁聚了不少佩剑年轻人,大约是因为出门在外,来不及订制孝服,只在绣庄买了几批麻布,简单披在身上,远远看去白花花的一片,倒像是出殡。

    千寻走近了,才见沈南风正在车旁同白驹山庄的王碧瑶说话。正所谓“女要俏一声孝”,王碧瑶本就生得可人,如今这清清淡淡的打扮,倒更加显得她眉目如画。可惜佳人却没了往日的活泼,面色哀戚似有心事。

    从车队前方走回一胖一瘦两名中年人,身上穿了深色的锦服,只在腰上扎了圈麻布条。两人都是薄唇凤眼,长相有七八分相像,多半是对兄弟。那胖的面色和善,全不似那瘦的那般眼里。

    这两人一走近,王碧瑶的脸色便愈发难看起来,先前的哀戚和憔悴,竟化成了鄙夷。她微微一皱鼻子,只作没看见,仍旧同沈南风说话,转眼瞥见了沈季昀,不由多看了会儿。

    那胖的也不计较,慈眉善目地同沈南风见礼寒暄,问道:“这位是沈庄主吧,我兄弟二人虽久居山阴,却也久仰大名。”

    却听那瘦的说道:“大哥这般称呼恐怕不妥当,沈庄主如今是武林盟的盟主,自然该称沈盟主才对。”

    胖的那个只笑着摇头,道:“我两并非江湖中人,沈庄主自然不会介意。”说着,他又向沈南风作揖道:“沈庄主,听闻碧瑶侄女在天门山上承蒙照顾,我等做叔伯的感激不尽。两日前赶来虞州城后便一直想要前去拜会,无奈天门派闭山谢客。今日有幸能得见庄主,必要亲自致谢才行。”

    沈南风回礼问道:“好说,好说,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胖的答道:“在下是山阴王家人,应家主之命,前来取回五弟王雪漠的遗体。算起来,碧瑶还得叫我一声二伯父。”他又指了指那瘦的,道:“这是我三弟,碧瑶的三伯父。”

    王碧瑶听了这话,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尖,眼中却抑制不住地冒着怒火,两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攥着。

    沈南风忙道:“原来是山阴王家人,幸会。只是我听碧瑶的意思,是要将王兄的遗体带回白驹山庄安葬,怎么又要去山阴了?我们约定了今日同行,便是想着能通同路一段,有个照应。这去山阴的路,到了前面的岔口就该分开了。”

    二伯父看着王碧瑶一笑,道:“侄女怎么没同沈庄主说明白?这王家的人自然要进王家的家祠,哪里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王碧瑶低头沉默了片刻,二伯父便笑得愈发慈眉善目,道:“侄女丧父,哀戚失神也是也有,想来是忘了。沈庄主,真是对不住,我俩前来就是要接五弟和侄女回去的,家主病中,一直念着五弟,这不听了噩耗,几日下不了床,非得见到了尸体才能死心。”

    三伯父板着脸道:“可不是,紧赶慢赶地过来。”

    “我爹早不是王家人了!”王碧瑶忽抬头怒道,明明心里不断地劝自己冷静,怒火却似要从胸口炸裂,她红着一双眼睛,咬牙道:“我爹早就同山阴王家一刀两断,要入土也该在白驹山庄。昨日已同你们说得明明白白,何必今日还来纠缠。”

    三伯父立刻也怒道:“你一个晚辈,如何说话的!好歹你也要……”

    二伯父忙道:“无事无事,侄女率真,又逢新丧,我们做叔伯的理当包容些。”他微微一顿,又道:“碧瑶,不如你先同我们回一趟山阴吧,顺便去见见你祖父。”

    “不去。”王碧瑶别开头,索性从车边走开了,沿着车队去找白驹山庄的弟子说话。

    “二哥,你看她!”三伯父等着王碧瑶的背影,心中好不恼怒。可二伯父却比他淡然许多,只是笑着同沈南风解释了几句,又去追王碧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