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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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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冬来,凛冽的寒风好像一把剃刀,将渭北高原所有的绿色剔除得干干净净,人们都穿起了臃肿的棉衣,路上行人筒着手,嘴里喷着白雾,偶尔有几只乌鸦停留在光秃秃的树干上,“啊啊”的叫声在落满寒霜的原野久久回荡……

    天气虽然寒冷,但是社员谁也别想躺在自家的热炕头上,刚刚开工的抽黄引水工程又一次把人们赶出了家门。

    动员会在大队戏楼前召开,陈长太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总结词之后,开始宣读各小队上劳力的分派指标。

    姜沟大队有十个生产队,二队最小,仅有150口人,老弱病残妇女除外,青壮劳力只剩下二十来个,一下就抽去了七个,让贺队长牢骚满腹。会后,他壮着胆子对陈长太说:“陈支书,俺队上次派去的五个还没回来,又一下子增加七个,恐怕拿不下。”

    陈长太一听就火了,他瞪大眼珠,把旱烟锅在桌上一顿:“不想派人也行,不拉屎把茅坑腾出来!”他扯着嗓门问,“你队的洋学生不会都坐月子吧!你把他们养着是囤膘还是当神敬呢?要弄清楚他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蹲点干部!”

    “支书,我都懂,只是娃们明年想参加高考哩,我怕误了他们的前程。”

    “不行!你回去告诉那个姓顾的,就说我陈长太说咧,抽黄工地他非去不可!他不是能得一个指头剥葱吗?他不是敢煽动全大队知青造我的反吗?”陈长太愤怒地喘着粗气,“你回去就通知他,明天一早就给我朝工地上走,让他把这农业大学上好了,再说考学的事。”

    散会后,贺队长像遭了霜打一般回到队上。他找到顾罡韬,未开口先叹气:“咱队本来就人手少,我实在不忍心让你们洋学生去……唉,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呀!”

    顾罡韬听出了弦外之音,抬高嗓音问:“是不是一定要让知青上去?如果是的话,你不必为难,我现在就报名。”

    贺队长打量着顾罡韬,吞吞吐吐地说:“你知道这不是队里的意思,上边指名道姓让你去呢!”

    “我知道他不会忘了我,要是为这点小事把你牺牲了,不值!”顾罡韬说着嘿嘿一笑,“不过要去只能我一个去。要是不行,我现在就找陈长太去!”

    贺队长急了:“不找不找,一个就行咧,我瞎好也是队长呢!”

    顾罡韬问:“几时出发?”

    “明天吃罢早饭起身,工地上冷,穿厚实些。”贺队长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顾罡韬坐卧不宁,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去一趟高坎村。要是不吭不哈上了工地,黛微非气晕过去。

    黛微的小屋里亮着微弱的灯光,顾罡韬站在门口,低头打量着自己的狼狈样,不好意思地反复搓着脸,拍拍身上的土,才开始轻轻敲门。

    “谁呀?”里面传出黛微甜润的声音,没等他敲第二下,门就开了。黛微用惊讶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他。

    “咋成这样子了?”黛微迅速帮他脱掉外衣,在门外抖了几下。

    “你在屋里当然没感觉,刚才那阵子风差点没把我刮跑了。”

    “是吗?”黛微将棉衣放到床上,转身扑到他怀里,一股洗发液的清香飘进顾罡韬的鼻孔。

    “罡子,看你慌慌张张的,又有啥事了?”

    顾罡韬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时间很紧,我只能坐一会儿,明天天不亮就得上抽黄工地。”

    黛微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你这分明是先斩后奏嘛,你不复习功课啦?”她推开顾罡韬,生气地坐在炕沿上。

    “没一点儿余地了。下午开会,陈长太点名叫我去。”

    “你们大队又不是你一个知青,凭啥就瞅上你了?”黛微摇摇头,“你好多书都没看,高考不就耽搁了?”

    顾罡韬重重地喘了口气:“老狗记陈事,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

    “他心胸也太狭窄了。不行,我这就跟你一块找他说理去!”

    “行了!”顾罡韬突然抬高了嗓音,黛微吓得一哆嗦,“看来今晚我就不该来!我头大得像斗一样,你还乱搅和!”

    说完顾罡韬抓起外衣就要走,黛微了解他的脾气,一把抢过衣服甩在炕上,再次扑进他的怀里。

    “罡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怪我性子太急。”

    顾罡韬习惯地用手在黛微鼻尖上刮了一下:“好我的大小姐,人家是土皇帝,如果我这次犟着不去,他拿我也没辙。可是还有浩楠跟天星,你说该谁去?我堂堂七尺男儿,难道叫我奴颜婢膝去找陈长太说软话,下软蛋?”

    “那考大学的事咋办呀?”

    “到工地上抽空学嘛,我就不相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顾罡韬这样说着,自己心里也不相信。

    “你倒说得轻松。听房东家的儿子从工地上回来说,那儿可危险了,隔三差五地死人。”

    “哪儿不危险?该倒霉了平地上还绊死人呢!多点眼色就是了。”

    匆匆告别黛微,也算了却了心头的一件事。回到知青点,只见淘气、天星正坐在炕沿上大眼瞪小眼。

    见顾罡韬推门进来,淘气一惊,跳下炕,朝赵天星嚷道:“快去,浩楠去六队找罡子了,把他赶紧叫回来。”她打量着顾罡韬,“一猜就知你去哪儿了,也不吭一声。”

    顾罡韬把眼睛睁大又闭上,冷冷地说:“真笨,明明知道还乱找个啥劲。”

    等到天星找回浩楠,淘气已经把烙好的煎饼跟热乎乎的拌汤摆在了炕桌上。顾罡韬信手取了一张,一扬脖子塞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咽了下去。

    齐浩楠一脸不悦地走到顾罡韬面前,劈头盖脸地问:“饿得跟狼一样,去哪儿了?”

    顾罡韬没心情听他的数落。他全身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光剩下一种感觉——累,累得都不想呼吸了。

    齐浩楠没好气地说:“你那亲爱的咋忍心让你饿成这样?”

    “哪儿呀,我没说两句就走了。”

    “又不是去打仗,赶这么紧干啥?”

    “你今儿是咋了,我去工地的事不跟她打声招呼能行吗!”

    齐浩楠的声音比顾罡韬还大:“你一向自作主张。我在你眼里算老几!”

    “停,停。”顾罡韬做出暂停的手势,“你以为我想出风头,陈长太点名要的是我,跟你没关系。”

    “我只听说咱队去一名知青,没听说非你顾罡韬不可。”

    “行了,行了。”赵天星劝道,“罡子,今天的事是你不对。大伙儿的事嘛,坐一起商量商量是应该的。”他又拍拍齐浩楠的肩膀,“论块头,我没你俩大,论劲头也不是一个级别,要不是因为这,可能还轮不到你俩吹胡子瞪眼呢!”

    “都给我打住!天大的事吃完饭再说。”淘气大声嚷道。

    “罡子,陈长太为啥偏偏指名道姓叫你去,是你拆了他家的房,还是揭了他家的瓦?”吃着饭淘气问道。

    “还是为那年知青盖房的事,陈支书高抬我,把我看成领头的了,这回给他个出气的机会,反正咱们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呢。”

    天星慢悠悠地说:“要不咱找几个人,黑更半夜打断他一条腿。”

    “你得是想跟大孬做伴呀!”淘气上去踹了天星一脚,“净出馊主意。”

    “没那必要。他是在跟我较劲,你们都不要乱搀和,招工的印把子握在人家手里,既然他盯的是我,就让他盯吧,把眼珠子盯出血,我顾罡韬还是顾罡韬。咱们知青谁不想考学?谁不想回城?谁又不想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十有八九不如意。说句狂妄的话,我顾罡韬还想当将军呢。事实呢,我现在还不是扛镢头、握锨把的土八路?”他望望窗外,凄然地说,“古训说得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这一大家子,迟早要各奔东西,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我们的心不要散了。”

    第二天吃罢早饭,直到太阳升起一竿子高,各个生产队的民工才陆陆续续集合完毕。队伍出发了,随着扑嗒扑嗒的脚步声,一阵阵黄土腾空而起。顾罡韬一只肩膀扛着被褥,一只胳膊有节奏地摆动着,任凭呼啸的野风吹过脸颊。

    这是一支怪异的队伍,一群老实巴交的农民,背着铺盖卷,扛着镢头铁锨,个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顾罡韬搭眼看去,队伍里老的老,小的小,有几个老汉胡子都白了,却还努力做出一副精神昂扬的样子,在尘雾中跟着大队人马前行。

    顾罡韬身边走着的是蔫蛋子,大伙都心知肚明,要不是为了充人数,队长宁愿挑利索点的妇女也不会挑他。一个二十岁冒尖的大小伙,弯腰驼背的,叫人一看就没劲。走在蔫蛋子身后,那个留着锅盖头的是垫窝狗,垫窝狗上完小学就回家了,他伶牙俐齿,会编故事,高兴时还能吼两嗓子秦腔。走着走着,或许是感到走路太单调,垫窝狗伸脚踩住了蔫蛋子的鞋后跟,蔫蛋子身子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向前窜出一截,要不是被顾罡韬一把抓住,肯定跌个狗吃屎。

    蔫蛋子知道是身后的垫窝狗使坏,用袄袖蹭了一把快流到嘴边的清鼻,嚷道:“狗日的,谁见过朝前甩蹄子的驴?”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垫窝狗哪里是吃亏的主,没事还想找事呢,便立马回敬道:“看你那瞎怂日出来的东西,白送你个女人都打不起精神,胡吱哇啥哩!”

    这话刺到了蔫蛋子的痛处,别看他平时三脚踹不出个屁,三锥子扎不出滴血,这一下却捅了马蜂窝,于是回骂道:“垫窝狗,你是站着尿尿图痛快,吃柿子挑软的捏,俺穷,俺娶不起媳妇,你贼驴日的媳妇在啊达?该不是在你丈人爸的大腿根转筋吧!”

    看到蔫蛋子居然发了火,垫窝狗惊愕地张着嘴,赶紧闪出人群尿尿去了。

    太阳到了正午,坐下来吃过两个冷馍,抽上一阵子烟,大家继续赶路。一阵阵冷风袭来,人群中吵吵嚷嚷的声音渐渐减弱,顾罡韬已无暇欣赏眼前的景致,单调无聊的走路,让他感到特别累,整个身子像散了架,更讨厌的是,鞋底沾着的泥疙瘩硌得脚心疼。看看太阳已经正当午,八十多里的路程磨磨蹭蹭才走了一半,实在叫人泄气。顾罡韬闪身坐在一处土坎上,揉搓着麻木的双腿,随后点燃一支烟,眯起眼睛,恍惚中,他好像拉着黛微的手一起跑,黛微跌倒了,拽得他也扑倒在地……顾罡韬猛地一个激灵,被一股冷风吹醒了。

    太阳压在西边塬头的时候,姜沟的民工队伍终于来到了工地。这儿的河道窄了许多,河水也变得汹涌澎湃,在河床西边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一片土坡缓缓伸向塬顶,土坡上有几排土坯房,房屋前面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场地,一根很高的木杆上挂着一对大喇叭,这儿便是会战工地的最高机构——东雷引黄一级站工程指挥部。站在那里向南眺望,土丘裸露着挖掘过的痕迹,呈现出一个巨大的U字形壕沟,壕沟上下,黑压压的人群像蚂蚁般涌动着,不时传来低沉的劳动号子。几处被削平的塬壁上用白石灰水刷写出大字:“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渭北儿女多奇志,敢叫山河换新颜!”“出大力,流大汗,誓让河水早上塬!”

    一天的工夫,数万民工从四面八方拥入工地,没有地方睡觉,大多数人只能找一些避风的沟坎,铺些麦草露宿旷野。指挥部惟一能提供的是每人一捆麦草。蔫蛋子、文俊很愿意跟顾罡韬结合在一起。文俊会两下子木匠,干啥事爱动脑筋,吃罢饭,他领上蔫蛋子,默不做声地走下土丘,挑了一块勉强可以避风的土壕。用镐头将塬壁上的几大块干土掘下来,堆成半人高的掩体,再用铁锨拍碎余下的黄土,然后铺上麦秸,前后没用一个小时,可以栖身的窝就搭好了。蔫蛋子把脑袋钻进被窝,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

    不远处,顾罡韬静静地坐下,点燃一支香烟。天已经黑透了,工地上依然喧嚣,目光所及,探照灯光下的人们如同蝼蚁般移动,灯光之外,漆黑一片,如同万丈深渊,这让他感到十分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