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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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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抓处蹲在窑门背后,用膝盖顶着门扇。他的姿势怪异,嘴巴大张着,鼻子已抵在门板上。木头的腐朽味,灰尘味以及整个冬天从炕眼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的柴烟味不断地刺激着孙抓处的呼吸通道。他的鼻根发酸,眼泪使门缝模糊一片。

    这时候,一个民团团丁伸手推门。

    孙抓处的呼吸被推得汹涌起伏,他把头往裤裆里一塞。门呼地一下子开了。民团团丁连人带身子跌将进来,从孙抓处的身上翻了过去。孙抓处嘣地一下跳起来,夺门而出,爬上矮墙,翻将出去。

    孙抓处在黑夜里疾走。山后头路熟,孙抓处在村子周围的沟道上转了好几圈子,他只知道往前走,却总在老路上走。孙抓处想起一个测字先生对他说这一辈子他活该要当一回兵的。孙抓处就不信,心里说真是说啥话哩,当不当兵还不由我了。这回还真的邪门了,抓壮丁果然就抓到了他头上。

    黄土沟的春夜寂静,寂静地连一两声狗吠都罩上一层雾似的圆润、悦耳、柔和。天上几颗星或稀或疏的像是挂在树枝刚抽出的嫩叶上。孙抓处被这十里一律的夜景弄得疑惑重重,直到挡在一截墙上才醒过神。

    孙抓处认的这是兰花家的院子。

    兰花是孙抓处很爱看的女子,孙抓处最爱看的是她的走路。十六岁的兰花走路时臀部在他的眼角上晃来晃去,像是秦腔里的戏子。孙抓处就是那次在戏棚前看戏的时候,瞅上棺材山下的女子兰花的。那天唱的是《寒窑》,王宝钏正咿咿呀呀地唱。孙抓处从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乘乱在兰花的胸脯上捏了一把,兰花一眼就把他给认下了。那一天兰花正在地里锄草,孙抓处就凑过去说,王宝钏都不如你长得俊哩。兰花见是孙抓处,就羞红了脸,嗔笑道:“离远些,太阳落了,我得回去了!”兰花走过小树林,孙抓处从一棵杏子树后跳出来说,王宝钏前面引路。兰花说少惹我。兰花左右看了看,并不急着走。孙抓处伸手从树上摘下些指拇蛋大小的杏子,塞给兰花吃。杏树底下在春天还是很香的,一些野花野草在脚底下软软地。孙抓处觉得像在梦中一样心里想什么就有什么。兰花最后却死死拽住被孙抓处扯开的裤腰带,嚷道:“你若有心,自个儿上门来求亲,像这般没规没矩的,叫我今后还咋活人?”孙抓处没有勇气了。孙抓处没有钱。钱就是勇气。

    兰花躺在炕上睡不着觉,村子里鸡飞狗叫声听不见了,抓壮丁的都走了么?有三更了吧?兰花侧身就看见了透过破窗框的几点星星,兰花觉得有点冷,就往被窝里缩了缩。

    孙抓处跳进了兰花家的院子。他想清楚了,这些天不歇气地抓壮丁,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干脆远远地逃了算了。和兰花喘一声去,喘一声就走。孙抓处敲了三下兰花的窗子,低声叫着兰花兰花。窗子上一个黑影子,问:“做啥哩?”孙抓处说我想走了,你让我进来再看一眼你。兰花没有开窗子,她说你走吧,你啥时候准备好了就来娶我,我等你哩。孙抓处说你就是王宝钏,我就是薛平贵,你等着我。孙拉处听到兰花哽咽了一声。

    “若要我把你不记了,除非口合眼闭了。

    漂白衫子放光呢,把你世在我庄呢。

    早不见呢晚见呢,搂在怀里才算呢……”

    孙抓处走在空旷的野路上伸长脖子吼了几声,吼几声是给自己壮胆哩。人是离不得人的,一离人心里就慌。那会儿他哥孙拉处很少回家,给林中秋家拉长工把家都撇了。孙抓处和新姐碎花一个地里进一个地头出,一个呦牛一个扶犁,一个扎成捆,另一个扶上肩。孙抓处一直觉得心里温暖,新姐的眼神和无意间碰在他光膀子上的手都给他一种温暖的感觉,即便在收麦的炎夏,孙抓处也没有火烫的感觉,他只觉得温暖。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孙抓处是个人呢,竟然也会干出那种不伦之事。那一刻,他的手脚像是不听使唤了,他突然扑上去将新姐像扑倒一只兔子一样给扑倒在地里了。新姐碎花柔软得像一团棉花。孙抓处感到他完全被陷了进去。

    后来,他力图在兰花的身上寻找同样的感受,而兰花的不即不离一次又一次让他落空,也让他的念想一日强似一日。新姐到底是新姐哩。那是哥的女人,兰花才是他的女人哩。孙抓处想到这里就扯着脖子吼了几声秦腔花脸,觉得很过瘾,很美劲。

    孙抓处顺着山路攀上去。一圈一圈地山路像是山腰里缠着的带子,把太阳从东边走到西边了,这带子还是没完没了地缠着。孙抓处看到草丛里几只鸟扑棱棱地窜出来,飞远了,就口吐唾沫说,他奶奶的,人要是长上翅膀多好,就不这么受整治了,想飞就飞了。孙抓处有些慌,太阳落了可就坏了。孙抓处放开腿疯跑起来,像是被狼撵了。他下了一道沟,走了一截子平路,又爬上了一段子坡,老远孙抓处看见有地方在冒烟,孙抓处一下了感到肚子饿得乱响起来。

    看到了冒烟的地方,如同看到了生机和希望,他虽然感到头重脚轻,还是满怀信心地跑起来,目光盯着那冒烟的地方,一路撵过去。烟直直地,像是从几乎要跌落下来的太阳上流下来的水。他终于看清楚了,这水一直流进一个地坑庄子。

    孙抓处膝盖一软,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地出了口气,妈的,还命里当兵呢。老子福大命大不该挨枪子,刚才的狼狈像不曾有过,孙抓处的眉宇间顿时闪亮出一些得意的神气。

    这是一家脚骡店。孙抓处顺窑道走下去,先进入眼帘的是牲口圈,牲口槽里拴着几匹马,几只驴子,都在埋头吃草。牲口圈里的粪土混着干草的味道和响亮的咀嚼声让孙抓处欢喜起来,从小和牲口们在一起厮混,看见牲口的那种亲切感不亚于看到自己的亲人。看见这些马,这些驴子,他探下头去,几乎要和牲口们共进晚餐。

    孙抓处拍了拍一只驴驹的头说,我都饿疯了,你倒一个人吃?不怕胀死么?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过去,抚摸这只毛皮黑亮的驴驹。驴驹从槽里抬起头来,看着孙抓处,用它的长长的嘴巴蹭了蹭孙抓处的手掌,算是对他的友好表示亲切回应。孙抓处分明看到它对自己笑了笑。

    突然,有一只手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重重地搭在了孙拉处的肩上。孙抓处的笑还没有完全绽开,就倏地一下收了回去。这只手让孙抓处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他想起老头子给他讲的走夜路的经验,说你若在无边的黑夜里走着,忽然一只手搁在了你的肩膀上,你千万不要回头,你一回头就被一只一尺长的红舌头吸了去,你就完了。你只管走,不紧不慢地走,它看不到你的脸,你也看不到它的恶相。这它就没治了。你可以一直走回家,手在身后掩了门,用干柴把炕烧得热热地,它就跑了。老爹说:它就是鬼。

    孙抓处差点要昏过气去。他真的没有回头,对着牲口圈朝里走,一直走到墙跟前,那只手还搁在他的肩膀上。孙抓处的身上出了一身虚汗,他心想今个这是完了,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你走哪哒去?”有声音传来,孙抓处感到一只魔爪向他伸过来。孙抓处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尿洒了一裤裆。这一瘫软他就真的见了鬼,一张像是从炭窑里爬出来的脸,黑一块黄一块。

    孙抓处浑身颤抖,等待着死神的降临。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提着他的领豁把他提了起来,“你做啥哩?”是人在说话,声音像铜钟嗡嗡地响。如此近的距离,孙抓处终于看清楚了。这不是个鬼,这是个肮肮脏脏的人。

    孙抓处像一只鸡被这人很随便地就提出了牲口圈。他展了展脖子,想是他把自己当贼了,就很有些不满地说:“我是和驴驹子耍哩。”这人说你分明就是个贼。孙抓处说我还当你是鬼哩,我能偷走你这些牲口?出不了这窑道怕是就让你给收拾了。这人盯着他看了半天,再没说话。他从槽沿上拿起一个酒气四溢的坛子,说:“你是哪嗒人?”孙抓处说双庙后山里的,逃壮丁出来寻个活路。也许看出了他的狼狈,这人话里不无同情,“春生脚骡店里净世下些苦人。”

    “我是逃出来的,我没地方去。这天都黑了,你看看这荒山野岭的。”孙抓处试试探探地说。

    “今晚你悄悄歇我炕上,没人知道。”

    孙抓处说你人不咋样,心肠还不错!那人说他也是讨饭才到了这门上的,人们都叫他狼尾巴大刘。

    孙抓处跟着大刘经过了几个窑,看见有几个人正围着炕上的方桌划拳喝酒。桌上亮着一盏油灯,灯焰把几个人的形状很古怪地留在了墙上。

    大刘先把他领到锅灶上,让他填饱肚子。孙抓处一手持大葱,一手抓馒头一连咥了六、七个才感觉肚子里有点劲儿了。他又去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灌将下去,这才从灶间出来。那几个人还在窑里吆五喝六地猜拳,有两个人猜到激烈处,还站起来张牙舞爪地,手指像是要戳在对方的脸蛋上。大刘把孙抓处领进一间大窑里,就说你先坐着,我去给上酒。

    不大功夫,大刘回来了。借着灯光,孙抓处看着他也不怎么丑陋和可怕了。大刘坐在他身边,和他拉起话来。

    “人人都嫌我脏。我知道,你也是。”大刘的话里有几许凄凉。

    孙抓处不知道怎么说话,说他脏,他的确脏啊。但是他知道不能伤害大刘,大刘毕竟在他饥饿难耐的时候给了馒头吃。有句话叫吃了人家的嘴软,还真是,他说不。

    这时候,孙抓处在跳跃的马灯下看见一个黑忽忽的大脑袋,头发东一沓,西一撮。这脑袋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是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孙抓处听到这东西发出了声音,那是大刘在笑,从鼻腔里发出来的笑,似乎还带出了其它什么东西,凉丝丝地飘荡在孙抓处的脸上。孙抓处的脸痒痒地,他忍住没有动。

    “狼尾巴还有不脏的?娃你会说光面话。”孙抓处有些被揭了短的感觉,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大刘说你有老爹么。孙抓处点头说有。大刘说我家里有老爹哩。从前我怕干活,一进地头上就头痛。我觉得种地不如耍钱好。我天天在人堆里耍钱,开始的时候,赢赢赢,老是赢,我想似我这般耍下去不发家才怪哩。老爹拦挡我,说耍钱的人手里留不住钱,赢来了也迟早是别人的。我哪里能听进去,没想到真按老爹的话来了,后来,输输输,我一连输了个精光,干球打得胯骨响,那惨吆,我不服,又去耍,照样输,没有本钱了我就偷了老爹的铜烟锅,被老爹追出来。我大老爹动了手,我没想到老爹的腿那么脆,老爹的一条腿竟然就被我给折断了,像扳掉一个玉米棒,“咔”地一声就断了。我输了老爹的铜烟锅就出门讨饭去了。我把脸染得很黑,我怕老爹认出我。一路上狗撵着我,撕扯我的裤子。娃娃们用石头打肿了我的脸,我成了众人痛斥的不孝逆子,于是人们都叫我狼尾巴大刘。

    “不是春生脚骡店我怕是早就冻死了。脚骡店每天都会来许多客人,我害怕有一天会碰上我们庄的人,碰上我老爹。人上了年岁就知道老爹的不易了,我没脸见老爹,所以你看不到我的脸,谁也看不到……唉,我可怜的老爹,他不知怎么样了?孙抓处突然看到大刘映在墙上的投影一下子颤动起来,像是发疟疾。

    孙抓处心里一下子不是滋味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这时大刘问他,娃你是打算去哪嗒。

    孙抓处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大刘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回去吧,娃,老爹在家里盼你哩。能躲过就躲,躲不过就认命,天底下那里不一样?就这抓壮丁,这风岭原也一样,照样抓得凶,你就是跑到陕西也一样,看样子是要打仗了。

    孙抓处一想也是,走球,老爹在家中不知咋担惊受怕哩。还有兰花,那声哽咽像块石头,把他的心都砸碎了。这一晚上孙抓处一直睡不着觉。大刘的呼噜来得贼响,孙抓处的眼前不断闪现大刘腋下夹着一根棍子要饭的情景。

    第二天一起来,大刘说脚骡店有人要下瑞川县城,他可搭脚回去。孙抓处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大刘出去好久不见回来。孙抓处怀疑这事怕要黄了。好不容易等得大刘进来了,果然大刘说,早上风岭原庙会上有戏呢。脚骡店的掌柜子马春生要请大家看戏,你也跟我们走吧,来一趟鬼愁关,不容易。孙抓处问还下不下瑞川县城。大刘说下,下瑞川县城快得很呢,套上一匹马,一会会儿的事。

    于是孙抓处就和脚骡店的三男两女结伴去风岭原的街道。其中有个中年女人,揪住大刘对孙抓处的底细盘问了好久,弄得孙抓处浑身不舒服,这分明是把他当贼呢。就算他不是贼也被盘问成了贼。

    庙会离脚骡店所在的鬼愁关还有二、三十里路程,几个人把马车赶得飞快。这条长而单调的路在他们面前展开:空旷、干燥、黄漫漫地,它把那一大片刚显出点春机的地面分做两半,好象满头黑发中间的一道缝儿,越远越细,一直延伸到最远的天边。孙抓处坐在大刘的侧方,对着他的是一位跛脚的女人。

    起初,孙抓处并没有意识到,只在她上车时孙抓处才看出了她的瘸腿。但这个女人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形容萎琐。她的头上蒙着一条围巾,在额下挽了一个结。她的双眼下垂,一种郁郁的端庄神气弥漫着她的整个姿态。孙抓处不时偷看她,觉得这个女人相比脚骡店掌柜马春生还有几分敬而远之的畏惧。

    风岭原的街,就像是黄土里突然冒出的一堆白石头,灰色地,寂寥地卧在两块田野之间。几间歪歪斜斜的土房子,随便地堆在路两边。集会简单得很,没有多少东西可卖,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买。孙抓处坐着马车极快地就从这街上穿过。他们来到一个搭着戏棚子的大碾场上。人已经很多了,他们或蹲在地上,或带着板凳,聒聒噪噪地嚷个不休。孙抓处他们下了车,胡乱地寻了些胡基、石头找个地方坐下来,戏台上锣鼓正紧,走过场,唱的是《盗仙草》。白蛇和青蛇,一个比一个攒劲。孙抓处想王宝钏比起白蛇娘娘来真是差远了,就是兰花也差一些。孙抓处觉得喘不过气。白蛇娘娘的戏妆、身姿、腔韵使抓处心里痒痒得,有些颤栗,有些苦味。白蛇一个定式,回身亮相,眉目流辉,孙抓处感到那美目对准的恰是他自己,让他受不了。孙抓处完全陷进一片空白中去,周围的一切声音乃至锣鼓喧响孙抓处都听不见了。一个白影子在他的眼前像一滴水慢慢地洇开。他看到了兰花。兰花的身子光溜溜地、白晃晃地。

    突然,孙抓处的胳膊被人给拽痛了,他怔怔地明白过来,大刘正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大刘说:“赶紧走,马大元的兵来了!他们在抢人哩!”孙抓处果然看到几个兵正在戏棚子内,把白蛇和青蛇用绳子捆了,明晃晃的刺刀在她们的脸上闪着,前面的人群已骚乱起来,乱草一样地浮动,慢慢地向外散开,不大一会儿碾场里就空荡荡地剩下了他们六个人。孙抓处纳闷不已:“真是日怪了,那么多人一下子都钻到哪儿去了?”

    眼看着戏再演不下去了,孙抓处就跟着大伙儿慢慢地往回走。一路上马车走得极慢,没有一个人说话。孙抓处觉得蓝天完全压了下来,他有一种支撑不住的绝望。虚汗从他全身的毛孔里蜂拥而出。

    回到脚骡店,他们连马都没来得及拴,就看到窑道里一下子涌进来七八个汉子。为首的一个衣衫不整,口干唇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孙抓处听出是戏班子的掌柜,来求春生出面,给马大元求个情,下个话,好将他们的人放了。春生将他们让进大窑,说了好大功夫的话,后来不知怎么的那戏班子掌柜竟扯开喉咙嗷嗷地嚎,把脚骡店里所有牲口都惹得叫起来。

    这时候,那个女人站了出来,也不知她对马春生说了几句什么,马春生就站起来在窑地上走了走,然后就攉开众人,从窑里出来,吩咐大刘准备好八坛老酒,半袋子响元,再捡几个刚打的野物来。几个戏子们猛得顿悟,都纷纷在自个儿的身上摸索起来,一会儿他们把摸索出的银票、响元等一并交给掌柜。掌柜双手捧了一捧,递给马春生。马春生斜眼看了一下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哼”来,接着他一反腕,将这些钱全向戏子们扬过去,“就这点,怕是连人的一个胳膊都赎不回来?”戏班子的掌柜脸色发紫,像个胀茄子。马春生转身进窑,换了一件长衫,戴了顶礼帽,仰脖子灌将下去一碗酒,然后喊了一声:“安堂!跟我走!”就用骡子驮了东西,从窑道里上去。戏班子的人将他们俩送到路面上,望着他俩的背影渐渐地消失,戏班子掌柜才用衣袖擦了一下腮边的泪水。

    马春生走后不久,孙抓处就坐上了下瑞川县城的皮轱辘大车。和他坐在一起的是那个跛腿的女人。

    孙抓处没有想到皮轱辘车滑下最后一个坡,在一个破败的城墙下停下来的时候,他会看到他哥孙拉处。

    瑞川县城最东到这城墙为止。这城墙弃用年代虽不久远,但许多地方已经倒塌了,有几处已裂开了一指宽的缝子,甚至有些粗糙的线壁已然翘了来,给人一种马上要倒塌下来的危险。因它的颓败的气息而少有人来,孙抓处不明白他哥孙拉处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更让他惊异不已的是孙拉处的手里正拿着一大把红的、绿的风车车,还吸引了好几个娃娃呢。这与他林家大管家的身份显得极为不协调。

    孙抓处正在纳闷的时候,那个跛腿女人已下了车向孙拉处走去。

    孙拉处正伸展着脖子向这边看。孙抓处看到孙拉处的目光散射在跛腿女人的身上时正有一缕从她的肩头漏过来捕捉到了一张傻乎乎的脸。孙抓处从车上站了起来,很响亮地喊了一声哥。孙拉处一下子显得十分慌乱。他将手里的风车车一骨脑儿全塞在那个跛腿女人的手中,三两步就向孙抓处走过来,“狗日的你跑哪儿去了?”

    这时孙抓处已跳下了车子,他几乎带了哭腔,“哥哩!我遇着坏人了!”孙拉处从怀里摸出几个钱给了孙抓处,安顿道:“你先去黄老板当铺里等着,我有点事,毕了,来叫你。饿了街上有麻糖哩。”

    孙抓处接了钱却并不急走。他的一只脚抬起来,搁在另一只脚上,眼睛里有些哀求,有些乞怜。孙拉处却不管,只顾斥道:“咋还不走?”孙抓处磨蹭地说:“车坐的时间长了,脚麻得不行!”拉处道:脚麻算个屌,过会儿就好了,还不快去?我没时间领你。孙抓处这才拖拉着一只腿歪歪扭扭地走了。孙拉处看看孙抓处翻过城墙的豁口,他的脸上不由掠过一种沧桑的疲惫来。

    你是孙拉处同志?那个女人在他的身后问他。

    孙拉处的血一下子热了,他全身的血管里有了一种汹涌的欲望。“同志”这两个扎耳的字眼一下子把他归入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他说不清楚是激动,是兴奋?还是恐惧和慌张?不管他承认与否,别人这样的一句特定称呼就完全把他逼向了他所浑然不知的一群人中。

    孙拉处同志,我叫舒远秋,是专门来送信的,请你马上转告柏先生,情势有了大的变化。

    孙拉处听到她的话在自己的耳边轰轰地响,他的目光不止一次地移向城墙的豁口,尽管对方的声音并不大,而且她说话的同时手中不停地摆弄着那些风车车,很像个讨价还价者,这个优雅的姿势让孙拉处慢慢进入了角色,他记住了这个女人所说的话:蒋撕毁了停战协议,向党发起进攻,党从中原突围,转战陕甘,派了一个旅,经固头峡,陇县以北进瑞川县城来,为了迎接党的军队的到来,上级要成立武装大队,他们还要成立游击小组,和朝廷真刀真枪地干。所以他们收藏的那些枪支都派上了用场,党要求把这些枪支分散到每个人手里,三五个人组成一个游击队,建立和壮大武装力量。

    真的要打仗?孙拉处在心里想。庄里人的心都乱得很,抓壮丁的民团搞得鸡飞狗跳,一些精壮的劳力抓的抓了,逃的逃了,连地都荒了,人们都胆战心惊得过光景,过了今天都想明天这脑袋还长在头上么?孙抓处也逃壮丁去了,孙拉处老爹睡在炕上,哀声叹气。在老爹的心里,孙抓处比谁都重要。

    孙拉处也想,老鼠狂了有猫里。党真的就行动开了。孙拉处往回走的时候,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思想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