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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九五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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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在盛京或者刚刚接报昼夜兼程赶回盛京的王公贝勒、文武重臣、各旗统领全部聚集在崇政殿的灵堂之中,所有王公大臣的福晋、命妇均偕同而来。大殿之内聚集不下,外头的灵棚正在搭建,很多人只能跪在寒风料峭的殿外廊下跟着祭拜哭灵。

    众人按照品级和爵位的顺序依次排好,一一前往皇太极的灵位前上香祭祀,诵念悼文,其余的人则整整齐齐地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声情并茂地哭泣。这哭声格外震耳,响彻内外,营造出了愁云惨淡,举朝同哀的气氛来。

    白天哭丧完毕,晚上安排少数人守夜,其余的人各回各家,没有一个人闲着,没有一个人真正地休息。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几个人是真心为大行皇帝的驾崩而悲痛的,摆在眼前的是个异常严峻的事实,那就是接下来谁即位。这就像赌博,一旦压错宝了,就连老本也赔个干净。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当出头鸟,只能各自在私下搞秘密活动。

    这个暴风骤雨的前夜,乌云也悄悄地遮住了月亮。我端了一些点心进来,走到茶几前一一摆放整齐,然后转脸对正仰躺在卧椅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多尔衮劝慰道:"王爷,还是起来吃点东西吧。你身子本来就不好,总不能这么糟蹋啊?还有那么多大事等在那里呢。"多尔衮"嗯"了一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在烛光的摇曳下,他的脸色反而没有那么苍白了,眉头虽然没有舒展开来,然而眼眸却依然明亮。他并没有看那些点心,而是直接望向我,问道:"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吗?"自他从三官庙里回府,阿济格和多铎以及众多这个阵营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地赶来,已经在外厅等候了一个时辰,但是多尔衮迟迟没有露面,他在怕什么?

    我有点急了:"你总不能继续将他们晾在那里吧?兴许这会儿肃亲王的府上正是灯火通明,高朋满座,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呢。""我并非是故意晾着他们,而是事关重大,这手里的所有棋子,都要谋虑再三,才能下出去。""他们的爵位富贵,甚至是身家性命全都系在你一个人身上了,难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犹豫吗?"我不解地问道。

    "唉,这你就不能明白了。"多尔衮的手轻轻地拂过我的鬓发,微微叹息一声,"现在他们跑来恳请我继承大统,那都是因为我很有希望明日获胜,成为大清的主子,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收回一切成本了。可要是我一旦争权不成,败落下来,他们还会继续死心塌地吗?"我想起了历史上豪格失势之后,他的部下和支持者哪一个不是"趁你命,要你命",落井下石,一个比一个见机得快。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轻易表态,以免将来给别人抓住了把柄,后患无穷啊!"多尔衮轻声叹道,"现在我能完全信任的,恐怕就只有自己家的人了……"

    残月西沉,众人陆续散去,阿济格和硕托、阿达礼一道告辞离去了,多铎单独留了下来,和多尔衮一路商议着回到了正屋之中,我令侍女们将茶点一一摆好,然后挥手示意她们全部退下,这才招呼着多铎:"十五爷还没用过晚饭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今晚就不要回去了,我已经令人在旁边的客房里收拾整齐,一会儿十五爷身子乏了就到那里去安歇吧!""多谢嫂子安排,是得要养好精神预备明天的众王议会,毕竟是头等大事,可一刻松懈不得啊!"多铎显然也腹中饥饿,随手拿起一块羊奶酥皮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然后捧起温热的茶杯喝了几口,这才恢复了平日惯有的风趣:"好久没在哥哥这里住了。十多年前我们在宫里住着的时候,每逢夜晚电闪雷鸣的时候,我就跑到哥哥那里去睡。半夜要是做了噩梦醒来,他就抱着我一个劲儿地安慰……唉,那时候的往事,确实让人格外怀念啊!""原来堂堂豫亲王小时候竟然害怕打雷啊。""那是,要不是我哥护着我,让我躲在他的被窝里睡觉,我不吓得哭爹喊娘才怪。"说话间,多铎放下茶杯,不再笑了,抱怨道:"我哥现在是越来越胆小了,刚才硕托和阿达礼临走时候说,要调遣自己的手下过来,和我们合并一处,直接撵走豪格,夺了皇位,可我哥说什么也不答应。一会儿说怕大清分裂,一会儿说怕自己变成千古罪人,慢条斯理的一点都不着急,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听着不禁皱起了眉头,忧心忡忡地向多尔衮问道:"你这处处留后路的,未免太谨慎了些吧?你和他们讲理,可他们不同你讲理,到时候他们一下子挥刀挥枪地杀将进来,你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了!""其实两黄旗也未必有那个胆子。"多尔衮话锋一转,"他们真的要动武,我们也没办法。除两黄旗外,任何一旗的甲士未经皇上宣召,不可入宫半步。如果按照阿达礼他们的设计,那么我就是公然调兵逼宫了。即使侥幸成功,也会引来极大的怨怒,我这个皇位能不能坐得稳都难说了。""但是总比等两黄旗的刀锋搁在你的脖子上要强吧?你别忘记了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只要你将来这个皇帝做得好,让大清基业稳固,江山一统,又在乎那些身后之名干什么?"多尔衮无奈地苦笑着:"想快刀斩乱麻也没这么容易。我进崇政殿,手下的人绝对不能跟入,即便和两红旗合并后对两黄旗来个反包围,殿内的正黄旗巴牙喇们肯定会立即将我们几个全部拿下,用来要挟外面的人撤兵。到时候就算他们不撤,豪格等人也一定会下令将我们悉数杀掉,这一点不用怀疑。

    "而我不入崇政殿而直接挥军杀进去的话,固然可以侥幸成功,那么我等区区数千人如何对付外面将近三万的两黄旗精锐之师?到时候宫廷内外,盛京内外,就会陷入一片混战。满洲八旗一共只有十二万人,怎么经得起如此内耗?"我算是彻底无语了,片刻间,我的心里已经权衡了数次,最后终于妥协了。多尔衮无疑是正确的,眼下确实不是个时候啊!

    如果一定要他现在做皇帝的话,毫无疑问整个辽东会陷入血雨腥风之中。虽然我相信以他的能力,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然而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当年燕王朱棣为夺位而发起的战争,一共持续了几年才最终得以入主南京。现在算来,离明清之交最为关键的甲申年,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在微微摇曳的烛影下,三个人的脸明暗不定,最后,我叹了口气,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毕竟,我们还有一个后招。"……

    一夜无眠,一直计议到清晨时分,方才告一段落。眼见着入朝的时间快到了,多尔衮穿好朝服,在外面罩了缟素孝服,戴上取掉了红缨的凉帽,准备出发了。

    阿济格和多铎各自带了少量护卫,在庭院里等他。我透过窗缝看了看,一颗心揪得更紧了,这将是决定命运的一天,只要一个步骤出错,以后就难以收拾了。

    多尔衮倒是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和神情,依旧和日常上朝前的准备一样,按部就班,不疾不徐。只是经过一夜的不眠,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些许红血丝,看上去有几分吓人。

    "王爷,不到山穷水尽,万不可自己放弃啊!"在他出门前,我忍不住再次叮嘱道。

    "好了,知道。"他的回答很简短,只是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追出去,对阿济格和多铎喊道:"二位叔伯,你们一定要保护好十四爷,不能让他出事啊!"两人已经远去,显然没有听到。在一群人的护卫下,他们出了院门,步履急促地走远了。遥遥地,还能听到王府门口的马蹄声。

    等众人走后,王府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了。不过这只是表象,因为我有另外一手准备,那就是一旦多尔衮没有通过正常的推举当上皇帝,那么就武力逼宫,强行夺位。

    多尔衮很想通过正常推举的方式当皇帝,但我知道这个推举的结果,就是多尔衮和豪格相持不下,两黄旗的人坚持要立皇太极的儿子,最后多尔衮只得退让,和济尔哈朗当辅政王,辅佐顺治小皇帝。这个结果,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现在,我顾不得多尔衮的保守策略了,到了该铤而走险的时候了。

    我没有多等待,我怕时间不等人,来不及。

    "据奴才等派往各处城门探察的探子回报,盛京外城门各处共有正黄、镶黄兵力共计两万七千人,而拱卫皇城的兵力绝对不超过三千。"天色阴阴沉沉,乌云笼罩,糊了窗纸的室内只得燃起蜡烛,这样才能看清那张硕大的盛京布防图上面的每一个细节。我仔细地听着正白旗梅勒章京谭拜的汇报,盯着盛京城外的每一处驻军点。

    本来盛京外郊是不准其他旗驻军的,但是由于皇太极突然驾崩,各旗旗主均以提防非常时期京城有变的名义纷纷率军赶回,由于大部分军马无法直接进入城内,于是只得先在城外驻营,以便随时观察动静。

    "两黄旗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后宫内院里部署兵力,我们只需从御花园的角门秘密进入,绕东西五宫而过,最后到达与崇政殿最为接近的清宁宫,分派弓弩手登上清宁宫的门楼凤凰楼,控制全局。主力自凤凰门而出,从崇政殿的后面绕过去,就可以与两黄旗的一千护军短兵相接了。"我将心中早已筹划好的步骤简略地对几位将领讲述一遍,这时有人质疑道:"此策虽好,可万一到时两黄旗的护军已经将崇政殿团团围住了呢?他们看到我们杀入,定然会立即环卫住大殿拼力相抗,并且还会挟持住殿内的各位王公,到那时我们该如何是好?""没办法,眼下形势紧急,必须铤而走险。"我沉吟着说道,"殿内的各位王公个个都是马上步下,功夫精湛之人,哪那么容易被他们挟持?况且到时候我们一下子杀入,等他们反应过来,里面的王公们已然同我们里应外合了。我们将近三千人解决殿外的一千人,一定要速战速决!"几位大臣纷纷颔首赞同,于是我深深地呼一口气,郑重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吧!""喳!"

    看着众将出去调遣军队准备开拔,我吩咐阿娣进来帮我穿上戎服,阿娣一面在我身前身后忙活着,一面忧形于色地劝道:"小姐,您一定要亲自去吗?那可是很危险的,万一刀箭无眼,伤到了可怎么办?"我低头将弯刀挂在腰间,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你不必担心,我一向是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事后王爷怪罪起来,我一个人承担好了!"言罢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上马而去。

    百花凋零的御花园在国丧之际人迹罕至,从一扇不起眼的角门破门而入后,迅速行进的队伍并没有被任何宫人发现。穿过御花园,从最后面的关雎宫而入,一路向南,依次经过永福、麟趾、衍庆各宫,一直奔向可以望见凤凰楼的清宁宫。

    不消片刻,大批乔装打扮后的军队已经悉数进入清宁宫,这里的凤凰门是后宫与前庭之间唯一的通道,所以必须要经过这里。很快清宁宫那并不算小的院子统统被甲士们挤满,手持硬弓强弩的射手们已经开始一步几级台阶地登上凤凰楼,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落在木制的台阶上格外震耳。而其余甲士则如同汹涌潮水一般向凤凰门涌去。

    我正准备登上凤凰楼俯瞰局势全景时,后面一间屋子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下意识地回头一看,不偏不倚,正好对上了哲哲惊诧不已的目光。

    她起先满眼怒气,但她很快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了我,"熙贞,怎么是你?你带这么多人过来做什么!"我硬着头皮分开人群,出来行了个礼:"臣妾恭请娘娘金安!"接着环顾一下四周,用恭敬的口吻道:"眼下局势混杂,还望娘娘暂且还宫歇息!"哲哲望了望正在急速行进的"两黄旗护军",又看了看我,顿时明白了一大半,"你,你竟然私自带兵入宫,还有这些人,是不是两白旗装扮的?"接着她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睿亲王怎么可能这样……"我尽量回避着她的目光,用刻板的语气回答道:"回娘娘的话,不关睿亲王的事,是臣妾听说有人在前院意图不轨,企图逼宫甚至胁迫众王公就范,万不得已方出此下策的,还望娘娘见谅!""什么?是谁胆子这么大,胆敢在大行皇帝灵前图谋不轨,强行逼宫?"哲哲更不敢相信了。

    "此事千真万确,不是谁的胆子大不大,而是他们确实已经这样做了!"情急之下,我的语气也没有平常那么柔和了。

    哲哲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豪格虽然一向粗莽,但也不敢如此乱来吧?也许两黄旗只不过是想在此非常时期加强戒备罢了,逼宫叛乱的事情还是万万不敢做的。""娘娘若是不相信,就请随我上楼一观,究竟形势如何,一目了然,就不用我再加解释了吧!"我说着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哲哲稍微犹豫了一下,半信半疑地登上了台阶。我紧随其后到达了最顶层,这时前方大殿以及广场上的情形已经是一览无余。

    "啊!"哲哲看清下面的一切后,禁不住轻呼一声,然后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天,那殿前起码也有三个牛录的护军吧,他们难道真想造反?""造反虽然未必,但是单纯护灵的话也不需要这么大的架势吧?"我在旁边悠悠地添油加醋道,"两黄旗的人妄图用武力胁迫众位王公,眼下他们将大殿团团围住,想必里面的各位王公们正如坐针毡吧?"说罢,我指了指宫墙外的大批正持刀张弓、盛气凌人的巴牙喇兵们。果然不出我所料,索尼和鳌拜确实开始行动了。

    "这……这可怎生是好?"哲哲显然有些委决不下。

    "娘娘,时间紧急,恐怕我没有办法对您详加解释了。"眼见楼下的队伍已然全部赶到,潜伏布置完毕,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以雷霆之速打开凤凰门,来个神兵天降,到时候猝不及防,人数又占劣势的两黄旗就要遭遇灭顶之灾了。

    我正准备抬手下令,哲哲急忙按住了我的手,紧张惶急道:"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要束甲厮杀,这可怎么得了,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要想不流血,不死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索尼和鳌拜下令撤军。因为眼下国无君主,各旗自行其是,属下将士除了他们的命令,其他一概不管,我能怎么办?"我一脸无奈地回答道。

    哲哲此时完全没有了平时的雍容稳重,没了主张,"那我这就下懿旨,令他们立即撤军,或者将索尼、鳌拜他们叫来,亲自命令他们撤出宫禁不行吗?""索尼、鳌拜他们既然附从肃亲王逼宫,协助其谋取皇位,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怎么可能未达目的就提前收手?"正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很快一名侍卫赶来,附在我的耳边禀报数句,我立时变了脸色,面对楼下已经箭在弦上,只待令下的武士们,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手势。

    立即,门闩早已经被撤掉的凤凰门被"咣当"一声打开,两白旗的精锐护军们纷纷扯掉身上的黄甲,露出里面的白色铠甲,犹如冲破了闸门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呐喊着向近在咫尺的崇政殿冲杀而去,立即将大殿周围的两黄旗士兵们团团围住。

    由于黄旗兵猝不及防,仓促应战,人数又占了劣势,很快被三倍于他们的白旗兵们砍倒了一片,并且一步步逼向一处,层层包围起来。刀刃撞击声,肢体被刺穿声,厮杀呐喊声,垂死惨叫声交集在一起,格外惊心动魄。

    哲哲探头望了一眼宫墙外的惨烈景象,顿时眉头一蹙,显然不敢再看,立即将目光收了回来,她愤怒地盯着我:"你,你怎么就真的下令了?你知道你这么做将会是什么后果,你能承担得起吗?"我转过头来,"不行,来不及了,刚才来人禀报,索尼、鳌拜他们已经快要将刀刃架在各位王爷的脖子上了,您难道愿意看到他们把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们都杀光吗?这样才叫慈悲?"哲哲噎了一下,无语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也许,也许不是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啊!""再犹豫片刻,恐怕主意想出来了,那边肃亲王已经登基了,呵呵……"我冷笑着望着崇政殿的飞檐斗拱,"这皇位,确实是个好东西,这么多人都不惜撕破脸皮来争啊!只可惜,胜利者只能有一个!"

    这时,远处的其余两黄旗护军们已经仓促地赶来救援。眼见离双方正在厮杀的战圈越来越近了,若是让他们汇入格斗的大军中,敌我难分,这个居高临下的俯射点就失去作用了。我对周围的弓弩手下令:"快开弓!不可让他们接近!""嗻!"众弓弩手早已迫不及待,听到我一声令下,立即结束潜伏,从窗口探出头来开弓射箭。顿时一支支箭簇离弦而出,构织成一大片极具杀伤力的箭雨,将倒霉的黄旗兵当头笼罩,顿时倒下一大片,惨叫声不绝于耳。

    随后赶来的黄旗兵尽管被射倒了不少,但他们立即敏捷地隐藏躲避在栏杆、石狮等可以遮挡箭矢的后面,开始射箭还击。由于大殿周围已经是鱼龙混杂,双方战作一团,为了避免伤到自己人,他们只得向我这边所在的凤凰楼仰射。

    这时已经不断有从下面射上来的箭嗖嗖地鸣响着急速掠来,杂乱无章地钉在窗棂上、柱子上,哲哲顿时面如土色,吓得不轻:"熙贞,咱们还是快点下去躲躲吧!这箭毕竟不长眼睛,万一……""娘娘凤体金贵,不能有丝毫差池,臣妾还是扶您下楼暂行躲避吧!"哲哲忙不迭地点头,伸出胳膊,任我在旁边扶着向楼梯走去。刚刚转过二楼的楼梯角后,我忽然侧着耳朵听着,疑惑道:"奇怪,我刚刚似乎听到外面有人高呼了一声,可是他喊了什么我却没有听清,娘娘您呢?""我也好像听到了,但是和你一样什么都没听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哲哲仔细地倾听着墙外的动静,接着疑惑更大了,"怎么,好像外面的厮杀声也没有了?莫非有人出来制止了?"刚才那么嘈杂的厮杀声,一瞬间戛然而止,以至于现在死一般地寂静。一种不妙的预感渐渐涌上心头,我轻声叫道:"不好!"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再次返回了三楼,扶着窗棂向宫墙之外的大殿门前眺望着。

    "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哲哲也紧跟在后面赶来,站在我身边急不可待地探头向下望去。

    在看清一切的瞬间,我的身子如遭电击般地僵硬住了。

    崇政殿门口的金龙柱下,已经站满了身份贵重的王公贝勒们,而最当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多尔衮。此时他在众人的簇拥下,正抬头向我这边眺望,由于距离尚远,我看不清他脸部的任何表情。

    "难道刚才那一声是他喊的?他为什么要下令双方住手呢?莫非已经……"我惴惴不安,两黄旗凭什么也听了号令,难道索尼和鳌拜已经和多尔衮达成了和议?

    ……

    "禀福晋,辅政王令奴才赶来传话,请您将所有军士撤去,然后前去叩拜新君!"尽管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事实发生后,我扶着窗棂的双手仍然微微一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而是继续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多尔衮。

    哲哲连忙问道:"新君已经议定了?"侍卫躬身回答道:"回母后皇太后的话,是永福宫庄妃娘娘的九阿哥,方才众位王公已经在大殿之内写下誓书,灵前宣誓过了,由于新君年幼,所以众人议定睿亲王与郑亲王并列为辅政王!""谢天谢地!"哲哲的声音中透着极大的欣喜。

    我的嘴唇已经咬破,渗出腥咸的血来,在"九阿哥"三字入耳的一刹那,我只觉得一阵气闷填胸,似乎天旋地转。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输给了庄妃,又或者说是多尔衮输给了命运。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不是神人,不能先知先觉,假如他能够看到自己死后的待遇,今日绝对就是另外一种选择了。

    还是以后伺机再动吧!毕竟多尔衮以后篡位的机会多得是,只不过是名声不好听罢了,可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呢?胸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似乎这种无奈和痛心是前所未有的,希望只此一次,否则这种打击实在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我暗暗地舔净了唇上的血液,转过身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已经用了最大的气力,"恭喜母后皇太后了,科尔沁家的外孙继承大统,着实让人欣喜万分啊!庄妃姐姐还真有福分啊!不,待会儿应该称她为圣母皇太后了。"输了就是输了,总归也要保持风度,总不能撒泼打滚,一副输不起的模样让人鄙视吧?就算是打算耍赖不认账,也不能是现在。

    我在侍卫的引领下,出了凤凰门,沿着前院的甬道一路向大殿正门走去。周围所有将士纷纷主动让出一条道路来,我目不转睛,一步步走向大殿。刺骨的寒风中,地面上的滩滩积血已经渐渐冻结,靴子踩在上面,每抬一步都会带出瞬间冰碎的声音。

    当我走上台阶后,已经被议为新君的福临从里面蹦跳着出来,他看到我后,小脸上立即满是惊喜,"十四婶,你也来啦,福临好久没见到你啦!"接着竟然要当着众人的面扑到我怀里撒娇,不过他这种荒唐的行为立即被代善制止住了,"皇上,您即将登基,马上就是一国之君了,不可再像以前一样毫不顾忌了!""为什么?难道做了皇帝就不能玩了吗?就不能跟十四婶亲近了吗?"福临好奇地问道,小小的眼睛里满是不快和疑惑。

    我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孩子,他现在懂得什么?只不过是大人们争权夺利而被意外地推到台前做摆设的。皇位真是个极具危险的诱惑,又同时是一柄双刃剑,它可以令人在一夕之间从亲人变成仇敌,甚至是不共戴天,这个矛盾是永远不可调和的,最终要拼个你死我活。

    "臣妾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在额头触地时,我的嘴角弯出一抹冷笑,只有我自己才能感觉出来的冷笑。

    周围所有王公大臣全部抖了抖袖子,双膝跪地,对着一脸惘然的五岁孩童行了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礼,齐声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前院上所有的将士也纷纷跪地叩首,高呼"万岁"声响彻整个宫禁,似乎连阴云密布的老天都在倾听着,竟然逐渐有片片雪花飘落下来,很快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如同梨花飘零,无边无际。

    在众人没有注意,无暇顾及的时候,多铎提前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雪花,一脸愠怒地拂袖而去。自从凤凰楼上下来之后,我始终没有再正视多尔衮一眼,哪怕他离我如此之近,不知道是不忍心看到他眼神中隐藏着的悲哀,还是出于对他最终选择福临的怨愤,我也随即起身,紧随多铎之后提前离场了。

    阴霾密布的老天正在静静地凝视着眼下的一切,不知它是否也有喜怒哀乐?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不论世间的人如何悲欢离合,照样影响不了日月旋转,四季交替,大雪依然洋洋洒洒地飘落着,似乎没有结束的念头……

    自从中午从皇城回来,我就直接躺在炕上,盖了一条厚厚的被子,一句话也不说,身体一动不动,就那么愣愣地盯着床帏顶上的丝绸看,也不知道究竟这么仰躺了几个时辰。

    在回来的路上,多铎将崇政殿里发生的一切大致地讲述给我听。他很生气,一路上骂骂咧咧,好像一个恨自家孩子不争气的家长。他还说,多尔衮被鬼迷了心窍,该为自己争取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为老情人的儿子争皇位倒是积极主动,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原来,早在前天,两黄旗的八个大臣在三官庙里秘密聚集盟誓,一定要立豪格。到了今天早上,众王公刚刚进入崇政殿,就被两黄旗的巴牙喇兵给包围住了,足足有一千多人,个个剑拔弩张。索尼和鳌拜还进殿里说要立豪格,被多尔衮以他们没有资格议政为由斥退。众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各执己见,嚷嚷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

    这时候豪格忍无可忍,站起来说他福小德薄,担当不了大任,就拂袖而去了。阿济格害怕他出去搬救兵,也跟着出去了。多铎提议说立多尔衮,多尔衮却没有说话。代善说,要是睿亲王得立,就是社稷之福。这时候索尼和鳌拜再次佩剑冲入,说要是不立先皇之子,他们就宁愿自杀去地下跟从先皇。

    在这时候,双方僵持不下,多尔衮因为没有兵将保护而岌岌可危。最后没办法,只好提议立先皇之子,只不过不立豪格,而是立庄妃的儿子福临。皇帝年幼无法处理朝政,他和济尔哈朗为辅政王代为处理军政大事。待皇帝成年,再归还权柄。

    他们刚刚商定此事,我带去的人就和两黄旗的人打起来了。眼看着两白旗的势力取得了绝对优势,人人都害怕多尔衮反悔,重新争夺皇位,因此代善等人让多尔衮出面制止我的行为,叫我过来臣服新君。

    我在凤凰楼上所看到的一幕,也正是如此。其实,只要我早到半刻,或者多尔衮再拖延半刻,不那么早早地议定新君,那么今天的胜利者,基本就是他了。

    天予弗取,反受其累。也不知道我该恨自己明明知道结果还无法改变,还是该恨他谨慎过头不敢冒险。也许,更多的是一种忌恨,忌恨庄妃,忌恨多尔衮立的小皇帝是她的儿子。

    "小姐,小姐!您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喝口茶也行啊!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生病的。"我长长地嘘了口气,将脸转向窗口,这个寒冷的冬日根本见不到太阳露脸,阴沉沉地隔着一层厚厚的窗纸,室内显得更加阴暗,正如我此时的心情,没有一点阳光的影子,寒冷而阴郁。

    "现在是几时了?外面的雪停了没有?""已经快到申时了,雪已经停了。"阿娣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犹豫,不过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小姐,王爷已经回府了,现在正在他那边的书房里,奴婢看……看王爷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小姐要不要过去……"我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轻声地自言自语道:"没有当上皇帝当然心情不好,活该,这是他自作自受!我上竿子去找他干吗?""小姐,您刚才吩咐奴婢什么?"阿娣不解地问道。

    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翻身坐起,拥着被子沉思了片刻,终于有了动作,开始穿衣着履,然后下地掀起帘子,正好迎面对上了端着一托盘茶点的阿娣,"你先下去吧!我去王爷那边看看,你就不用跟着了。""是,奴婢告退了。"阿娣诺了一声后,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我缓步走到暖阁的门口,伸手掀起了湖绸的帘子。里面早已燃起了灯烛,烛影忽明忽暗地照在灯下那人毫无表情的脸上,寂静而莫测。多尔衮正仰面躺在一张宽大的紫檀躺椅上,马蹄袖一丝不苟地翻起,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串素色东珠攒红珊瑚佛像的朝珠,似乎已经保持这个静止的姿势很久了。

    多尔衮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到是我,显然一愣,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踌躇着没能开口。

    "熙贞,想不到你会主动过来看我,我……"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说到一半似乎有点艰难,他用幽深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疑问,你一定有很多不解的地方,所以你才会来,就是想寻求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是不是?"我的目光转移到多尔衮手中的那串朝珠上,因为这个式样的朝珠,只有大清国的君主在正式朝会时才可以用,此时多尔衮久久地捏着它,心里究竟转过多少个复杂的念头和百味俱全的感慨?

    "你是在为你的命运而悲哀,还是在对你远在天上的父汗愧疚忏悔?"我的言语中隐隐透着些许愤然,我不想继续伪装下去了,长久的压抑让我很累。

    多尔衮捏着朝珠的手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他沉默良久,方才黯然地回答道:"我悲哀的不是我的命运,而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这全部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老天。"我恨恨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情绪有些难以控制:"既然你知道这不是命运,却为什么在关键时刻主动地低头退出了呢?当我派兵包围崇政殿时,你只要稍一拖延表态,等不了多时,两黄旗一除,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就是你的了,可惜啊……"多尔衮默然不语,是无言以对,还是根本不准备辩解?

    我沉声道:"你真的没有话对我说?那好,看来你也很累了,早点歇息吧,我这就告退了。"我刚刚转过身,就定住了,因为身后传来了一句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的话,那声音空旷得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飘来的,"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吧!"我背对着多尔衮,既不愿意看到他此时的眼神,也不愿意他看到我此时的神情,"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是你的妻子,休戚与共,全心相助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的,以后也是……你真正对不起的,却是你自己。""我自己?"多尔衮的声音中断了一阵,然后继续道,"也许是吧,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近在咫尺,却最终收回了拿回它的念头,还不是对自己也有亏负?看来我确实是鬼迷心窍了。""你不觉得你其实很傻,而且不是一般的傻吗?什么时候你心里才能装下你自己,多为自己着想一下呢?"背后又是一阵沉寂,过后他声调平淡地说道:"这个我明白,也从来不幻想着所有人都以诚意待我,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总之我先将以前欠下别人的债还清了,心里也稍稍地平静了一些。"我隐隐地猜测出了多尔衮这个所还之债是什么,但我即使心里一清二楚,也绝不能将这些念头全部表露出来,因为,现在不是时候,我的顾虑仍然太多、太重。

    "人情债是永远还不清的,就算你今天还了这个人的,也许就同时欠下另外一个人的;一个人的愿望满足了,就必然有另外一个人受到伤害。如此反反复复,永无尽头,难道你情愿一辈子都沉沦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淤泥之中,再也无法上岸吗?""也许这就是我最大的弱点吧?可惜我直到今日,方才真正发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晚了,再没有上岸之日了呢?"身后一阵清脆的串珠碰撞桌几之声,接着多尔衮站起身来,从后面伸过双臂来,将我轻轻地拥在了怀里,"熙贞……"接着似乎欲言又止,只剩下无声的叹息。

    那种安全又踏实的感觉又回来了,在他宽阔的胸膛前和有力的臂弯里,我的心头蓦然一阵酸楚,强烈到几乎颤抖。

    "我知道你现在很累,就不要再说了。"我不由自主地将双手交叠在他的手上,感觉很是冰冷,我禁不住用力地捏握着他的手,试图把自己手上的温度全部传给他,好让他起码在身体上不再感觉冰冷了。

    "我不需要你如何承诺,说什么'永远',那些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现在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沉思一下,今后再面临取舍选择时,能够做到真正的无悔无愧,不要再亏负自己了,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可以吗?"我哽咽住了,眼眶中早已聚集的盈盈泪水在瞬间冲破堤坝,一串串晶莹的珠子滑落而下,摔碎在我们俩紧握的手上,这种炙热是两个人同时感觉到的,再也不会孤单,再也不会寂寥。

    多尔衮将下颌搁在我单薄的肩膀上,一呼一吸之间的温热,我脸庞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但是泪水仍然难以抑制地继续涌出,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强自按捺着,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好,我答应你,以后学精明点,多自私一些,是不是啊?"多尔衮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试图缓和我的伤心,然而我知道他此时内心的痛楚绝对不会比我少半分。

    我知道再这样耽搁下去,我自己所有的防线最终将会彻底崩溃,即使我曾经认为它已经很坚固了,然而事实却无情地嘲弄了我。

    "希望你能够遵守你的承诺,以后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只要你愉快了,我也就开心了--你今天很累了,你早点歇息吧,我走了。"说完之后,我松开多尔衮的手臂,缓步离开了,一直没有回头,因为我始终在逃避,逃避他的眼神,害怕看到他此时的伤痛;还有,一个男人吝啬的眼泪,即使我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在他眼中隐藏着,坚持着不肯流出。

    在关上房门之后,我抬头看了看阴霾密布的天空,忽然一愣,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缕宝贵的阳光竟然悄悄地透过厚厚的乌云照射出来,尽管这光芒是微弱的,然而足以让我感慨万分了,一个声音隐隐在心中默念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爱情何尝不是女人们的战场?在这个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全身而退呢?"

    1643年的初春姗姗来迟,新皇的登基大典终于如期顺利举行,福临登基了,年号顺治,大赦天下。

    然而这个时候,参与了九五之争的满洲贵族和八旗大臣们,却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在表面平静的水面下,却是凶险异常的暗流在涌动。政治上的角力,往往是见不得光的阴谋。

    这天正午,我从后院出来,正准备出门,却远远望见王府的正门大开,两个人在侍卫的簇拥下翻身上马,我定睛一看,这不是硕托和阿达礼两叔侄吗?他们刚才来找过多尔衮了?

    忽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史书上的细节,崇政殿之争后的第一场权力斗争,结果血腥而残酷,不会眼下就是那个前序吧?思及此处我的心里陡然一惊,急忙加快脚步一阵疾行,赶到大门口时刚好来得及叫住已经准备策马离去的硕托两叔侄:"两位且慢行!"两人闻声转过头来,见到是我,虽然有些讶异,却还是赶忙挂鞭下马,硕托开口问道:"不知大福晋为何叫住我俩?"我不知道多尔衮究竟刚才和他们说过什么,或者是压根儿什么都没说,只得避实就虚,略带一丝诚挚的感激说道:"王爷想请二位先留下来小酌一番,以示感激,幸好还来得及。"硕托和阿达礼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应道:"那好,既然盛情难却,我等就客随主便了!"我一路引领他们来到王府前院的客室,一面招呼两人安坐等候,一面令侍女们布置杯盏,去厨间找厨子准备酒菜,这时阿苏正好从外面进来,我对他吩咐道:"你且先照应两位大人,我和王爷随后就来。""嗻。"

    暂时安顿好两人,我急忙赶到多尔衮的书房,掀开帘子,正在批阅奏折的多尔衮闻声抬起头来,手里蘸满墨汁的笔仍然悬在半空,"什么事?看你慌里慌张的……"我走进室内,直截了当地问道:"刚才颖郡王和硕托贝勒来这里究竟有何要事?是不是他们正准备四处串联,说服众王公大臣推翻前议,重新立你为君?"多尔衮的眼中顿时一阵诧异和惊愕之色掠过,他将笔搁在了砚台上,手撑着案角站立起来,紧紧地盯着我的脸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方才在大门口遇到了他们两个,我怀疑他们正是为了替你谋位的事才一大早赶来的,我放心不下,过来问问究竟。"多尔衮的疑心稍微缓和了一些,"他们确实过来这么对我说的,还问我怎么打算,不过你放心,我没有立刻表态,毕竟事关重大。"事关紧急,我不能多说废话或者卖关子了,急忙问道:"那么你就是对他们的下一步行动默许了?"多尔衮沉默一阵,却没有任何回答,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想告诉我还是连他自己都在踌躇思量中,所以无法回答。

    "莫非你希望他们能够去说服礼亲王,由礼亲王出面支持你谋位?你就作壁上观,看他们折腾,如果成了最好不过,就算不成你大不了可以一推三五六,反正既然不是你指使的,也沾不上什么污水,是不是?"他微微一笑,"我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以为代善会被他们三言两语说服的。"紧张刚去,疑虑又袭上心头,"那你也不该任凭局势发展啊!若他们去找礼亲王商议的话,你说礼亲王会如何反应?"多尔衮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在窗下负手缓缓地踱着步子,沉吟着回答道:"当年代善为保储君的位置,亲手砍下了后妻的脑袋,可见其亲情寡淡。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指望他会包庇支持他敌人的儿孙们呢?"听到这里,我忽然一阵脊背发冷,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么说,你已经预料到礼亲王会直接站出来举发他儿孙的谋逆大罪了?"多尔衮停下脚步,点了点头:"没错,代善必然会向朝廷告发此事,作为打击我的手段。"我逐渐有寒战了,"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虽然硕托和阿达礼对我一直死心塌地,但二人性情鲁莽,做起大事来必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两人过于招摇,到处替我游说,虽然是好心,但绝对会给我招来大麻烦的,万一被两黄旗的人或者郑亲王加以利用,结果必然不堪设想。""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能够保住他二人,对你才是更加有利的呢?也许今后他们有更大的用处,你不应该这么早就放弃掉的。"多尔衮侧过头来,颇为好奇地问道:"莫非你还有什么高见?但说无妨。"我将我在来时路上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对他细细讲了一遍,看着他的神色渐渐放松,最后微微颔首,我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我是说动他了。

    "你说得对,这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多尔衮听完我的一大通分析,抿着唇思索了一阵,终于点头同意了我的意见,当他端起案上的茶杯正欲饮下时,忽然神色一变,猛地将杯子顿在了茶几上,"你我说了这么久的话,这茶水都凉透了,不知道还追不追得及?""不急,他们正在前厅里等候王爷的招待,准备小酌一番呢,难道王爷竟然忘记了?"多尔衮闻言一愣,不过还是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不禁会意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是你最聪明,不能小瞧女人的智慧啊!你说说,这一次我该怎么谢你?""你我本是夫妻,还谈什么'谢'字?赶快换件衣服出去吧!"在推杯换盏间,多尔衮三言两语之下,硕托和阿达礼虽然显得有些无奈,不过仍然答应了暂时不再为这件事奔走谋划,在旁边陪侍的我总算是稍稍地放下心来。

    几杯酒下肚,硕托仍然略显委屈地抱怨道:"我还是搞不懂十四叔你为什么总是瞻前顾后,不敢狠下心来大干一场呢?到时候您就是九五至尊,这皇位比什么都实在。什么入关不入关的,我就觉得待在这辽东挺好的,没事就飞鹰打猎,想要什么了就到中原去抢好了。""就是啊,我也想不通。汉人们有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看无论如何,您还是及早正位为好……"阿达礼也不甘心地附和着。

    多尔衮脸色有点阴郁,不过他仍然拒绝了他们的劝说,"好了,毕竟眼下不是时候,很多人都千方百计挑我的毛病,你们还是收敛一下行为,谨言慎行吧!"看着气氛有点僵,我连忙笑吟吟地转移了话题,"来,眼下是家宴,咱们就不要再为朝堂上的事伤脑筋了。快点吃吧,这天太冷,一会儿什么都凉了。"我既然这么说了,两人低头一想,倒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是没由头,还是少说几句吧!

    ……

    一场即将可能发生的祸事,就这样消灭在了萌芽之中,我虽然松了口气,但是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时刻帮多尔衮注意着这方面的动向。

    这一天晚上,何洛会突然登门拜访。多尔衮正好身体有些不适,又摸不准何洛会的来意,于是托病不出,让我去和何洛会交流交流。

    何洛会果然是来"投诚"的。他看两黄旗那些大臣不能成事,豪格又失势了,于是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决定来给多尔衮效力。

    作为见面礼,他向我举发了很多豪格的罪行。譬如到处跟人说多尔衮是个病夫,肯定会短命的,这辅政之事交给多尔衮肯定不行;又说皇太极在的时候就想杀掉多尔衮了,只不过没有来得及实行罢了,众人岂能再任凭多尔衮的摆布指使;又经常在家里抱怨说,那些两黄旗的大臣在崇政殿会议之前都是支持他的,谁知道后来一个个翻脸不认人,当了叛徒,他恨不得亲手掐断他们的脖子……说得滔滔不绝,正好给苦于寻找豪格罪名的多尔衮提供了大好证据。

    我对他好一番安抚和褒扬,保证我会悉数转达此事,他这才在三更时分离开了。

    黎明时分,曙光已经隐隐从东方出现。多尔衮一直睡到了清晨方才醒来,我躺在他身边拥着被子,将昨晚何洛会来拜访后所商谈的一切悉数向他道来,讲述得详详细细,滴水不漏。

    良久,多尔衮沉吟着说道:"看来这个豪格,是非除不可了,不然总是有人想利用他,变出什么花样来对付我,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我哪有这么多精力天天跟他们隔江斗智啊。"我为难道:"只恐到时候皇上会跑来阻拦,毕竟谁也不能公然违逆皇上的意思。又怕很多人暗地里议论,说你落井下石,欲以个人恩怨而置先皇之子于死地。"多尔衮略略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眉头舒展开来:"我已经有了办法,你就等着看好了……不过最好再给豪格找出些罪名来,看到时候谁还能保得住他。""何洛会曾经跟过豪格一段时间,莫非王爷是希望何洛会能够出来告发他的一些罪状?"我想起了历史上何洛会是靠着告发谁而蒙得多尔衮信任的。

    "以前我和豪格分属同僚,就算他骂我一些恶毒的话,也构不成大罪。可如果现在豪格再诋毁我,就是诬陷辅政王,藐视朝廷,意图不轨的大罪了。"看来多尔衮表面温和正直,实际上罗织罪名,打击政敌的本领从来不浪费。

    我点点头:"这话在理。"

    "不过这倒也不是当务之急,先搁一搁再说。至于郑亲王那边,咱们还是静候何洛会的佳音吧!现在首要的事是对两黄旗分化离间,各个击破再说。"多尔衮开始下结束语了。

    最后我们商议决定,由何洛会和巩阿岱背地里去拉拢自己的一派,套取济尔哈朗等人对多尔衮不利的言论,等证据收集齐全,再开始告发。

    短短半个月后,狡猾异常的投机分子拜音图果然指使两位弟弟巩阿岱、锡翰出来告发,说是两黄旗大臣图赖、图尔格与遏必隆结党营私,时常聚在一起诋毁辅政睿亲王,屡屡心怀怨愤之意,图谋不轨。

    巩阿岱又说:"郑亲王对两黄旗大臣说,'睿亲王近来越发有威福自专之势,恐日后有不臣之心啊!'"这件事有很多人证,济尔哈朗没法抵赖。再算上他在建造新的王府时过度奢侈,器物逾制,这也是条不小的罪名。在这样的巨大压力之下,他只得向多尔衮让步,主动让出了辅政王的职位,交代以后大小事务都交与睿亲王处置,由睿亲王一人批复就可以了。

    图赖等人被罚了银子,济尔哈朗被迫让位,至于豪格,则被下了大牢,暂时圈禁起来。从此,多尔衮正式独掌大权,再也不用顾忌两黄旗等势力了,我们暂时取得了政治上的一场胜利。

    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眼下已经进入了甲申年的正月,这个春节可以说是忙碌得不可开交。

    因为此时关内已经风云变幻,关于北京朝廷上崇祯君臣们的忙乱举措和纷争,以及陕西大顺军的重要活动,几乎是每隔三两天就有潜伏在北京的细作报到盛京,先密报到兵部衙门,随即火速禀报到王府。

    多尔衮夜晚留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蜡烛的剪影映在窗子上,只见他那颀长的身影在来回踱步。他每日都在考虑如何率大军进入中原,而大明朝廷却因捉襟见肘,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关外大清这些满洲敌人的动静。

    眼看大明朝廷已经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候了。这个历史性机会,既没有落在努尔哈赤身上,也没有降临于皇太极在时,却唯独落在刚刚掌握政权方才一年的多尔衮手里,他自然格外振奋。然而多尔衮一贯考虑事情比别人冷静,哪怕最大的诱惑摆在他面前,也要谨慎入微地思索周全,不肯匆忙决定南下进兵大计。

    此时关内形势进展的速度竟然超出了他的预计,等到他二月二这个"龙抬头"的节日接到最新密报时,惊愕地获悉:李自成率领的大顺军已经破了平阳,浩浩荡荡,一路无阻,直奔山西首府太原。

    与此同时,李自成另有一支人马也准备渡过尚在冰冻期的黄河,作为一支偏师,走上党,破怀庆,再破卫辉,北上彰德,横扫豫北三府,然后北进,占领保定,从南路逼近北京。多尔衮清楚地知道,离北京城破的日子,已经很近了,于是他连日来召集各位重臣,在王府召开秘密会议,讨论决策。

    恐怕李自成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率领三十万大军出了西安,连三个月都不到,就一口气从陕西打到北京。而天下第一坚城的大明都城,历朝苦心经营,城墙修得坚厚无比的北京,居然连三天都没有撑到,就被攻破。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下午,李自成头戴毡帽骑着青白杂色骏马,在牛金星等陪同下进入北京。听着比守城炮击还响亮的锣鼓声,看着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焚香举旗欢欣雀跃,李自成扬扬得意,频频挥手。行至承天门,仰头见匾,他豪兴顿起。令人取弓来,一箭射去正中"天"字下方。随即扔下弓,只觉得豪气冲天,平生所愿已酬,李自成禁不住哈哈大笑。

    "传命下去,从此这'承天门'改为'大顺门'!"李自成进入北京后,很快和手下将士一起,沉浸在大肆享乐、极力敛财的狂欢之中。为了从明朝的官宦和富贵人家搜刮钱财,他们将这些人一一抓起来严刑拷打,用夹棍逼问,不把银子榨个干净不肯罢休。短短十几日工夫,就已经折磨死了上百人。

    更要命的是,留在京城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吴三桂家眷悉数落入李自成之手,李自成不但把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拷打到奄奄一息,部下大将刘宗敏甚至还将他的爱妾陈圆圆抓去,不肯放还。

    这个消息,刚刚被李自成封为"平西伯",率军出山海关来京城准备归顺投诚的吴三桂还不知晓。一直到他走到永平附近时,遇到从城中拼死逃出的家仆,一听说此事,他勃然大怒。

    因为这是对一个男人尊严的最大挑衅,哪怕是一介草民匹夫,也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更何况少年得志,一向心高气傲,贵为平西伯的吴三桂。

    陈圆圆被刘宗敏明目张胆地霸占,父亲被拷打到几乎丧命,李自成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对他进行招降,让他几乎上当。在盛怒之余,他深深怀疑,这是一个阴谋和骗局,李自成妄图将他诱骗到京师,然后解除兵权,将他彻底铲除。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沙河驿外接到的震惊消息,促使吴三桂陡然改变了决定。

    三月二十七日,吴三桂部队掉头急行军,两天疾驰三百里,突袭山海关。守将唐通毫无防备,仓促迎战,被吴军杀得人马几尽,仅剩八骑逃回北京。击败唐通的八千守军后,吴三桂轻而易举地拿下山海关。

    三月二十九日,李自成从北京派出使者。从丰润、玉田一带到北京,最快也要一天时间,所以李自成不会早于二十七日得到吴三桂降而复叛的消息。在知道此事后,他从监狱中释放吴襄,并要其写第二封招降信,再调遣白广恩率部增援唐通,大顺军使者带着吴襄的第二封信前往山海关继续招降吴三桂。

    在此期间,吴三桂不断得到密探从北京传来的情报,得知大顺政权在北京四处拷打官员,追索钱财,城内发生奸淫掳掠之行为,并获悉刘宗敏拒绝归还陈圆圆。

    四月四日,吴三桂杀大顺一名使者,割一名使者双耳,对大顺军发起第二次进攻,在山海关前击败唐通、白广恩的部队,从此宣布与李自成彻底决裂。

    大明朝廷的终结虽然是在三月十九日,然而从北京到盛京,快马加鞭也需要十日的时间,所以在三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我感觉到眼皮隐隐地轻微跳动。扳着手指算了一下日期,就知道这个重大的消息应该要传来了。

    天还没有亮,我就辗转难眠。终于忍耐不住翻身坐起,决定先去隔院里处理军机要务的值房看看消息。在下炕之后,我又回头借着黎明前的些许鱼肚白的天色,帮仍然在睡眠中的多尔衮掖了掖被角,近来难得见他这样熟睡,所以我不忍吵醒他。

    正准备蹑手蹑脚地出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翻身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只见幽暗中他伸出手臂来搭在我先前一直躺卧的地方,自然摸了个空。

    "熙贞!"睡意蒙眬的声音响起。多尔衮睁开眼睛,看到站在门口正欲出去的我,打着哈欠问道,"天还没亮呢,你这衣冠齐整地要去哪里啊?""我睡不着觉,想去值房里看看有没有最新的消息传过来,以免睡觉耽搁了。""哦?这个时候你在等什么消息呢?如果要是等李自成拿下北京的消息,恐怕还要个三五日吧,你还是回来继续歇着,没有什么比好好睡一觉来得舒坦。"多尔衮继续打着哈欠,含混不清地说道。

    难得见他贪睡,我心中略感欣慰,道:"你继续睡吧,我去看看就回来,兴许那李自成运气好,北京城不攻自破了呢。如此算来,这一两日就有大消息到了。"正说到这里,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隔着房门传来的禀报声:"王爷,兵部衙门方才接到北京传来的紧急军报!"多尔衮当即翻身坐起,沉声道:"果然不出你所料,北京有大事了!快拿来看看。"灯烛刚刚点燃,他已经自己披上了一件外套,屐着鞋子过来了。我将那个刚刚接到的大信封口上的火印拆开来,抽出里面的信件交到他的手中。多尔衮的目光迅速地上下浏览一阵,然后脸色渐渐凝重,慨叹道:"倾覆过程,何其速也!"我伸手接过来仔细阅览了一遍,果然和史书所载一模一样,明朝的灭亡实在是不堪,重兵坚城,大量火炮,居然只守了不到三日,就宣告沦陷,并且其中并无激烈交战和任何巷战,阵亡官兵的数目竟然屈指可数。

    看到这里,我禁不住生出些许叹息:"风雨飘摇,大树蛀空,西风袭来,顷刻倒伏。这大明的灭亡虽然快了些,但也不是完全预料之外的事情。大明朝政乱局难以收拾,还能支撑这许多年,也算是气数到头了。"正议论间,第二封急报紧接着传了进来,多尔衮展开来只看了一眼,就脸色一寒,"我原想崇祯必然会秘密遁去,于永平寻吴三桂用以复国,或者到南方重立朝廷。只是想不到,他竟然……"说到这里,就没了下文。他盯着烛光看着,复杂的眼神中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慨叹更多一些。

    "不管怎么说,也少了一个麻烦,不光是对李自成,对大清也是一样,否则这一次关内天翻地覆的变局中,大清还真难占到什么便宜。"我冷静地说道。

    不过我心里总归对煤山自缢的崇祯帝有些许的同情,毕竟他如果生在盛世,也许可以当个勤勉的守成之主。只可惜接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早点卸下来,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虽然这个结局凄凉悲惨了些。

    "如果我是李自成,就庄重收敛崇祯的尸首,用最高的规格和最浩大的奠仪,来厚葬这位前朝皇帝,再给崇祯定个合适的谥号,供百姓祭奠。"多尔衮说到这里,将视线从烛光前收了回来,侧过脸来继续说道,"不管崇祯是不是昏君,是不是暴君,总之一国之君能够身死社稷,而不是厚颜投降和逃之夭夭,也算是个有气节的君主了。"我点了点头:"王爷说得没错,而且这么做也绝对是收买民心的妙招,只可惜李自成不是王爷,也幸亏他没有王爷这般心思,否则……""否则别说我在有生之年,恐怕就是咱们的儿子、孙子,也永远看不到入主中原的那一天!"……

    从前天起,盛京城内,不管是王公大臣府中,还是大街小巷人家,到处沸沸扬扬谈论辅政睿亲王即将率领满、蒙、汉一共二十四旗大军进入长城,杀败流贼,占领北京的事情。居住在盛京的人们对于多尔衮将要向中原进兵都心情振奋。

    大家常常听说,北京城的宫殿和大官府第都是无法想象的壮观和豪华,只有天上才有。还有北京城中真是金银珠宝堆积如山,美女如云。虽然清兵晚了一步,被流贼抢劫过了,但是流贼是抢劫不完的,而且大部分可以再从流贼的手中夺回来。

    接到大明覆灭的消息当天,多尔衮就立刻投入到出师前的紧张准备中。每日召开军事会议,在京的重臣和将领们悉数参加,共同商议进军事宜和各类准备事项。

    这一天,多尔衮的职位正式从辅政王晋级为摄政王,大权独揽,甚至连玉玺也送来府上,由他自己使用。

    书房里,宽大的桌案上,摆放了两只镶嵌黄金雕龙的贵重木匣。这是晌午时分刚刚从宫里送过来的。多尔衮临出去前,将这两个木匣的钥匙交给了我,说是我可以随时打开来观看。

    在桌案后坐下来,我伸手抚摸着两只木匣,其实我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物品了,但是好奇心仍然令我很快打开上面的锁头,揭开了盖子,里面露出了两方巨大的印章,一青一白,全部都是盘龙钮,只不过龙的姿态并不相同罢了。

    我将这两方沉甸甸的印章从里面捧了出来,掉转过来观看着底下的刻文,两方印章均是篆刻着满汉两种文字,阳体,古朴而敦厚。只见碧玉印章上面刻"皇帝行宝",白玉那方上面则是一字之差--"皇帝信宝"。

    我久久抚摸着玉玺上面的盘龙钮,愣愣地盯着看,不知道沉默了多长时间,就连多尔衮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懵然不觉。

    "怎么,难得见你这么入神,在琢磨些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多尔衮在椅子边上站定,俯下身来先是顺着我的视线看了看那两方玉玺,然后悠悠地问道。

    我终于醒悟过来,连忙起身,让出位置给他落座,然后自己转身去搬圆凳,被多尔衮制止了,"不必了,咱们共坐一把椅子也不错,这样才显得格外亲近些。""既然王爷有命,我也只好斗胆啦。"说着我顺势坐了下来,和他肩并肩挨坐在一起,这样近距离相处果然亲昵无比。

    "你嘴上说自己胆小,实际上你刚才一定在琢磨着一件胆大包天的秘事,看我猜得对不对?""唉,我就那么点心思,就像半碗清水,怎么不被你一眼看穿?如今果然被我言中,玉玺也可以拿过来自己随时取用,王公大臣们也都来王府中议事,这和'开府治事'没有任何区别,你算是到了为臣的巅峰了,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你现在有没有打算?"一阵沉默后,多尔衮沉声回答道:"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毕竟军国大事要紧。""未雨绸缪,什么事都比别人早走一步,永远不会吃亏。"我侧过脸来,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这次出征,意义非同小可,倘若当真顺利占据京师,迅速平定北方时,你打算什么时候接皇帝太后入北京?如果这个时候你的部下,亲贵重臣,明朝降臣都劝你自取君主之位,你会如何回答?"能言善辩的多尔衮被我问住了,他讷了片刻,无奈地答道:"这个我一时之间恐怕真的无法做出决定。""到了该你拿主意的时候,你就不要犹豫。"我神色一正,坚定地说道。

    多尔衮和我四目相对良久,方才叹道:"到那时局势未稳,戎机繁复,千头万绪,就算是生出三头六臂来指挥部署尚且来不及,又如何能在那个时候贸然行事呢?""当年宋太祖赵匡胤的'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一事想必你非常清楚吧?"他眼中光芒一闪,接着沉吟了,并不回答。

    我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道:"与其将来天下大定,人心思安,中原百姓已经认识到你和皇上君臣之别时再行大事,还不如拿下京城之后就当机立断,直取皇位。""这……"多尔衮并没有直接否决我的意见,他抬眼看着对面的窗棂,喟然道:"还是容我再加思量,考虑妥当才好。"沉寂了良久,我忍不住将一个已经成熟的想法提了出来,想必他不会不采纳的,"那件大事,你若是要仔细思量,倒也没有什么。可是有一个关键之处千万不可忽略。"多尔衮很感兴趣,"哦?"

    "这次出征,基本上随你前去的都是自己人,留守盛京的都是反对者,如果他们趁你不在京,又手握重兵极易引起主上疑忌之时,在两宫皇太后面前煽风点火,语出离间,故意扯后腿怎么办?还有一个是出征将领们的家眷们在盛京的人身安全,怎么能够保证万无一失?"我先将心底的忧虑一一道出,为引出后面的建议而铺垫。

    多尔衮略一考虑,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是啊,这两个问题确实不容忽视。不过他们应该掀不起多大的浪花,毕竟眼下两黄旗的领侍卫内大臣,有一个是自己人,光凭索尼自己也无法控制宫禁戍守。""光这样还不够。"我摇了摇头,"这还不是最关键的,一定要赶在你明日出征之前,再多添一道保证,将盛京的内城、外城总共八道城门权,全部收归一个人管辖。而这个名目,以前没有,咱们不妨新设立一个,但这个统领之人,必须是信得过的可靠之人。"我终于提出了这个审慎地思量了很久的建议。

    多尔衮听到这里,眉毛微微一扬,然后抬眼问道:"你的意思是,凡是负有守卫京城之责的军队,不论旗营,汉军,巡捕全部归属这个统领所管制?担任这个职务,可相当于一旗之主啊!"接着他又提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那么这些戍卫军队是听自己本旗都统的号令,还是唯这个统领之命是从?这样一来岂不是造成了指挥混乱,士卒无可适从的局面了吗?""不然。"我摇了摇头,"这是临时的,比方说今天这支队伍负责守城,那么他们自然要听从该统领的命令,即便本旗都统之令也没有用。但是如果换防,这支军队被派往别的城池驻守或者出征打仗,则仍回归本旗都统管辖。"多尔衮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这是表面上加强京城防卫的控制,使指挥号令集中划一的正确决定。实际上却是针对留守京城的反对者们。

    这样一来,单凭以往的规矩,仍然继续靠两黄旗守卫京城九门以及皇城是绝对不够的。而所有掌旗之主中,唯独郑亲王济尔哈朗留守,负责盛京的朝政事务,所以眼下守卫京城的军队,变成了镶蓝旗和两黄旗的组合。如此看来,大军出发之后的盛京局势和势力对比,多尔衮无疑占据上风。

    然而我这个提议,却可以起到非常有效的作用,以这个新的名目暂时控制一半以上的镶蓝旗军队,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多尔衮肯定了我的建议:"嗯,这个主意不错,可以实行。只不过,这个新的名目,应该怎么命名才合适呢?"我回忆着清朝后来设立的这个衙门和官职的名称,边做思索状边回答道:"我看就叫做'九门提督步军巡捕三营统领衙门',而这个统领就叫做'步兵统领'好了。""那好,就这样定下来吧。"接着多尔衮又考虑起这个新职位的人选问题来,"如此重权,绝对要派遣可信赖之人充任。况且此人必须有一定能耐,能够压制住手下的骄兵悍将才行,否则一个不小心,不明不白地被他旗之人谋害就麻烦了。"正在踌躇之间,多尔衮已经思虑妥当,做出了决定:"这样吧,叫何洛会不必随征了,留下来当这个步兵统领好了。他是正黄旗的都统,并非无所依恃,谅那些人也不敢乱来的。"如今多尔衮大权在手,办事效率果然就随之提高。眼下大清的中枢机构内三院几乎所有的大臣、章京、笔帖式都在西院的值房里处理各类政务事宜。多尔衮一个吩咐下去,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就有写好的谕旨呈递上来,阅览完毕,确认无误,盖上玉玺,一个新的衙门就此设立了。

    二更鼓已过。忙碌异常的多尔衮仍然没有回来,我独自在他的卧房里等了很久,实在闲得无聊,于是取过他那把战刀,用巾帕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着,直到锋芒耀眼。然后轻轻地吹了吹,只听见一阵铮然的金属嗡鸣声,余音绕耳。

    这时候他的一个侍女过来禀报道:"主子,王爷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他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叫您不必继续等他,早些休息吧。""嗯,知道了,你下去吧。"

    我的眼睛仍然不离手中的战刀。如今多尔衮已经贵为三军统帅,无冕之君,根本不需要亲自上阵,疆场厮杀,所以这把战刀也只能成为一件佩饰,一种象征,而再也没有饮血杀戮的机会了。即便如此,我依然长久地凝视着它,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万马奔腾,厮杀酷烈的场面,暗暗叹息:这天下要彻底太平下来,究竟还要送掉多少人的性命啊!

    "吱呀"一声,外面的房门开了。等我转头回望时,多尔衮已经掀起了帘子,停住了脚步,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我。

    不得不承认,岁月真的对于他格外宽待,现在看起来还是当年初见时的身姿,并不见得时光给他留下任何痕迹。可惜那双眼睛,却是再也回不去了。虽然他的眼睛仍然像当年那么的清澈,乌黑皎白里隐隐地透出钢蓝色来,然而那种温润如碧玉,和煦如春风的感觉却似一场百年之梦,一去不复返了。

    "这么晚还没有睡啊,陪着我一起熬夜干吗?早些休息,我本来就比你觉少,不会耽误明日起身的。"他的声音很是宁静、温馨而暖和。

    "呵呵,你明明知道我不肯先睡下,还故意派人来传话,难得你有这份心思,还肯表示一下疼惜,就凭这个,我就算一夜不睡也值得了。"多尔衮缓步走了过来,"你明明心里难过,就不要再强作欢颜了,这样会让我更加不是滋味。"我只是想把我现在所有的情愫和愁绪都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也许能稍稍轻松些。然而,话到嘴边,却根本没有那么流畅,甚至连意思也很难表达全面:"你在前线时一定要保重身体,不可轻身涉险,凡事切勿操劳过度,毕竟有范文程和洪承畴那样才识过人的帮手,该放手的地方就尽量放手让他们去做吧。"说到这里时,我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水状的迷雾,在烛光的映照下,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影影绰绰,"只可惜我不能跟随在你身边,时常照料你的饮食起居。这两年来,你的身体比以前虚了很多,如果你觉得稍有不适,千万不能麻痹大意,一定要让随军太医帮你悉心诊治才行。燕山那边的初春,风沙很大,要注意多穿点衣服……"我的声音忍不住哽咽起来。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弄得我都快要六神无主,心头难过了。"多尔衮揽过我的肩,将我轻轻地抱在怀里,"熙贞,我听你的话,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吧。"他一手将我的下巴抬起,一手用袖子帮我擦拭着眼里的泪花,温柔地抚慰着我,就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眼泪擦干,我的视线清晰许多,奇怪的是,此时他的眼睛比平时亮了许多,就像隔了一层水幕,烛光倒映其中,格外晶莹明亮。然而他的嘴角,却噙满了温和的笑意。

    "瞧你的手,冰凉冰凉的,你这个小毛病总是改不了,为了漂亮不肯多穿衣服,万一着了风寒怎么办?"多尔衮说到这里,稍稍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缓缓揉搓着。

    他掌心里很温暖,虽然长年持握兵器和缰绳磨出了一些粗糙的老趼,然而这摩挲间带给我的温馨和惬意,却丝毫没有减淡,反而愈加浓烈起来。

    我仰起头来,同多尔衮的目光相对。不经意间,居然流露出了脉脉含情;而他的眼中,则由起先的柔情逐渐转为了热烈的欲火,愈燃愈烈,连我都禁不住欲望的诱惑。忘记了究竟是谁最先有了动作,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采取了主动,或者说是不约而同,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近乎意乱情迷的疯狂,让我们彻底释放出了平日里所隐藏着的激情,几经辗转,我们恰似两条快乐的鱼儿,双双跃入了大海;炕上本来整整齐齐的被垛,根本经不住我们体重和激烈的碰撞,悉数散落垮塌下来,落在地上、炕沿上,到处都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终于精疲力竭,瘫软到一处,动弹不得。

    等我从惬意的睡梦中醒来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多尔衮已经穿好了内衣,正坐在炕沿上,用一块温热的湿巾帮我擦拭着身体。动作很是轻柔,好像生怕把我惊醒一样。

    "你这么容易就醒啦?再睡一会儿吧,离我动身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必着急。"他边说着边转过身去,将巾帕浸泡在水中漂洗几下,然后将水拧干。

    我起身一看,只见昨晚散落在地上的被子,眼下全部整整齐齐地折叠完毕,堆放在炕角上,不觉一阵脸红,因为自己现在仍然赤裸着身子,"我睡得还真够熟的,连屋子里什么时候进来下人们打扫整理过都不知道,要是你一声不吭地走了,恐怕我还不知道呢。""马上就要出发了,心里的确舍不得。"他重新躺了下来,拉住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两眼凝望着床帏,"想不到我也有这么儿女情长的时候,看来耽于安乐的确是人的本性啊!"我也有些怅然,"要是我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好了。"接着叹息一声,话音又转,"可是,你也许就是那海东青的化身,注定要在蓝天上展翅翱翔,我又怎么留得住你呢?""熙贞,你放心吧。不论我走多远,走了多长时间,最终都会回到家里,回到你身边的。"我们就这样安静地躺了许久,终于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先后起身。我细心地帮他穿好出征的戎装,绑好每一处带子,系好每一颗盘扣,最后帮他披上披风,戴上头盔。

    刚刚迈出门槛时,他忽然问道:"不知道孩子们醒来了没有?我想去看看他们。"我们先去了东莪卧房。她正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秀气的小脸,让我们越看越是怜爱。多尔衮俯身下来,双手撑着炕沿,静静地凝视着熟睡中的女儿。眼见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正着急地想直接将东莪唤醒与父亲道别,却被多尔衮制止住了。

    他轻声道:"好了,不要把东莪弄醒了,小孩子本来就贪睡,现在刚过寅时。要是她醒来后知道我要出门这么长时间,不伤心哭闹才怪。"过了一会儿,东莪翻了个身,嘴巴里含含糊糊地叨咕了几句梦呓,就紧紧地抓着被角继续呼呼大睡。

    "阿玛,你这就要走了吗?"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我们连忙回头,却见东青正倚在门口,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我们,那眼神里有着留恋和不舍,更多的则是希冀。

    "咦,我的宝贝儿子这么早就起来了,是不是知道阿玛要走了,所以才不肯安稳睡觉呢?"东青回答道:"儿子想要起来同阿玛说说道别的话,所以一直睡不着觉,又不敢吵醒妹妹,就在那边一直悄悄地等着。今天,咱们的队伍就要出征了吗?"多尔衮直起身来,朝他走了过去。正想弯腰抱起儿子亲昵一下,双臂刚刚伸出一半,忽然想起了自己甲冑在身,金属钉和那些坚硬的边缘恐怕会碰痛了娇儿细嫩的皮肤,于是改成了用手抚摸东青的脸颊,柔声哄慰道:"是啊,阿玛要出征了,带着咱们大清的军队,去占据更多的地盘,更大的疆土。还有,如果能够拿下北京的话,那里有数不清的财富,一眼望不到边的宫殿,到时候咱们就都搬到那里去住,那里要比盛京不知道大了多少……"东青非常懂事地说道:"儿子明白,阿玛尽管放心,儿子一定听额娘的话,努力读书,照顾好妹妹。还希望您能早日赢得最大的胜利!"东青这一番远比自己年龄成熟许多的话语,逗得多尔衮很是欣慰,他微笑着拍了拍东青的肩膀,赞扬道:"嗯,不愧是我的儿子。东青,你要记住,无论我打下多大的江山,置下多么丰厚的一份家业,终究都得落在你们这一代人的肩膀上,可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啊!""嗯,儿子知道了,一定会努力学习,勤于历练,绝对不会让阿玛失望的。"东青坚定地回答道。

    四月初九日上午,多尔衮率领多罗豫郡王多铎、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还有汉军三顺王、续顺公,满洲贵族的贝勒、贝子,以及八旗的各位固山额真、梅勒章京等带兵将领,朝鲜世子以及随征朝鲜官员们,在盛京皇宫的大政殿里举行了气势宏大、规格庄重的出征典礼。

    在大殿行礼之后,又在殿外宽阔的广场上向天行礼。

    礼毕,多尔衮一声令下,放炮三响,声震大地,城内城外以及远郊近郊的列队等候的大清步骑兵一齐起程。

    此后三百年间,不仅满族的命运,实际是整个中国的命运,都从这震天动地的炮声中开始了。此时代表明朝的崇祯皇帝已死,明朝已亡国,李自成的主力军在十几天后就要覆灭,他本人将走上无可挽救的大悲剧道路。在中国历史上,作为大清实际统治者,属于多尔衮的一个时代终于在炮声中开始了。

    这是十几年来满洲军队向长城以内进兵人数最多的一次,行军序列和进入长城的路线都是计划好了的。由于山海关没法通过,所以按照原定计划,大军离开盛京后向正西方向走,然后再向西南,从蓟州、密云境内找一两个口子进入长城,占领一座城池屯兵,稍作休息,再谋进攻北京。